涸(上)
【花琴】《涸》 江南春初,细雨迷蒙。裴慊在自家门口摆摊卖字画,劳神一夜后神思不属,连画上残荷被雨滴晕开都没发现,直至眼睫上沾了水珠,才亡羊补牢地收拾起摊子。十几幅字画废了大半,他倒不太心疼,甚至乐得寻了个好由头回家躲懒,偏偏此时来了客。 “姑娘,这天不好,打烊啦。” 来者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裴慊懒懒地垂眸,看见她双髻里簪的桃枝,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小姑娘朝他行了一礼,恳切道:“先生,这画我属实喜欢,想送给我哥哥做寿礼。” 裴慊一看,她挑的是一树梨花,花下一双鹿垂首相依。 “唔……”裴慊自己都想不起什么时候画的这玩意儿,笔触随意凌乱,估计是酒后乱涂,掺在一堆画稿里头就这么被摆上了摊。他笑了笑,“姑娘,这是我无意夹在里头的草稿,上不了台面,你若真想买画,挑张别的罢。这些都被雨毁了,我重摹后送去你府上如何?” 小姑娘踌躇片刻,“……先生,这幅真的不卖么?”她指着水迹,“雨只滴在边缘,我拿去重新装裱便可。” 裴慊有些头疼,他盯着那双鹿看了一会,想起故人旧事,有些不愉,便道:“你若执意要……便送你罢。”言罢将那幅画抽了出来,往人面前一递,小姑娘愣住了,裴慊被她逗笑,“又不要了?” 她回过神,连忙道:“要的!只是……”裴慊看出她不想白拿,大约是家教所致,便随意道,“我家就住这里,改日请我喝杯茶罢。” 小姑娘这才欢喜地接了,抱在怀里朝他鞠了一躬,转身在细雨里小跑着远去。裴慊疏懒地打了个哈欠,想起那支桃花簪子,眯起眼望向那个瘦小的背影,嘟囔道:“五官长得也挺像……” 他摇摇头,怀疑自己魔怔了,看谁都像那人。大约是小姑娘一眼挑中那幅画的缘故。回到房内,他将怀中字画往桌上一扔,倒在床上试图补眠,闭上眼,脑内都是被勾起的回忆,和令他辗转反侧的人。他睡不着,头疼欲裂,起身拿了一坛酒灌下肚,才昏昏沉沉地入了梦。 第二日雨还未停,裴慊便借故懒在床上看闲书,却未想到午后有人来叩门。他随意扯了件黑衣披在肩上,趿着鞋走到院里,一面开门一面打了个哈欠。门外人显然没想到他是这副尊容,当即面红耳赤地垂下头,裴慊掀起眼帘,才发现是昨天那个小姑娘。 他有些讶异,“姑娘这就来请我喝茶了?” 小姑娘捻着袖口,细声细气道:“不是……是哥哥看了画,想请先生到府上一叙。” 裴慊扫了一眼,发觉今日她不是独自前来,身后跟了个衣冠楚楚的白衣少年。那少年朝他躬身拱手,垂目恭敬道:“裴先生。” 裴慊见了他,心下终于明朗,顿觉世事荒唐可笑。“我是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理了理情绪,笑道,“清商,你倒是长高了不少。” 少年脸上出现一丝局促,小姑娘却茫然,她左右看看,抓住少年的袖子,“你……不,哥哥是不是也认识这位先生?” 裴慊嘟囔道:“我倒是头一回知道他有个小meimei……”想起那人,他复又厌烦起来,撑着门框的手指无意间用了力,指节发白。他本想直接关门离去,心内却莫名泛着一丝不甘,硌得他喉头生疼,愣是吐不出拒绝的说辞。最终,他放下手,神色淡淡道:“也罢,你们进来坐一会,我洗漱更衣完便同你们过去。” 少年显然松了口气,小姑娘仍是一脸不解。裴慊再挂不住那温文客气的面皮,留着一条尴尬的门缝便转身回了内卧,昨夜的残酒还放在桌上,他抓起来灌了一口,凉酒入腹,心口又像被钝刃剐了一道。他撑着桌沿呼了口气,片刻后自嘲地笑了一声。 裴慊跟着清商走进院门,没设影壁,入眼便是一片被连廊围起的湖。顺着连廊往后走,进了一处堆着假山的别院,周遭是几间书房,垂着青色纱帘,隔帘可见房内情形,一个个稚童静坐着温书,院内安静得只剩鸟鸣。他神情散漫地四处打量,心想这些年过去那人偏好依旧,和他本人一般素静寡淡,透着一股陈腐。想到这他忍不住嗤笑一声,清商回过头,神色有些无奈:“裴先生……” “嗯?” “公子他……”清商犹豫着,生生将原话咽了,道,“他一直是挂念你的。” 裴慊听了没多大反应,讽刺道:“我倒也没忘了他姓甚名谁。” 清商面色尴尬,他闷头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裴慊莫名其妙,见他似乎红了眼眶。“先生,我……我想求求你,”他几近哽咽道,“至少今日,不要跟公子置气……好么?” 裴慊默然,转而笑道:“有什么好置气的……顶多叙叙旧罢。” 清商似乎舒了口气,匆匆拿袖子擦了擦眼,引他走进内院。裴慊抬头,看见一树梨花,树下摆了一张石桌,白衣男人正坐着沏茶,听见动静,抬眸瞧他一眼,复将目光收回去,淡淡道:“坐。” 他像在招呼熟稔的友人,态度随意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一切如旧。裴慊不领情,疏离地站着,笑道:“许久不见,苏先生别来无恙?” 苏清昶这才回眸,同他对视一眼,又垂下了眼帘。“我……”他顿了顿,避而不答,转而朝清商道,“你先去书房罢。” 清商看了一眼裴慊,欲言又止,苏清昶朝他拂手,他只好低下头闷闷地走了。裴慊看着他的背影,问:“他为什么叫我别同你置气?” 苏清昶持杯的手微微一停,摇了摇头,“……他不懂事。” 裴慊这才在他对面坐下,苏清昶将茶杯放到他面前,他低头看见白袖里伸出的一节腕子,道:“清减不少,可见苏先生入仕后没少cao劳。” 苏清昶回道:“你倒还是老样子。” 裴慊抬眼,发现他正专注地望着自己,眼底蕴了一片无波无澜的湖。他眯起眼,顺着苏清昶的意,假装忘记两人之间的沟壑,于是握住了那只刚欲收回的手。苏清昶的眼睫微颤,却没有挣,裴慊的拇指揉按他的指节,想起他从前拿这双手抚琴,也拿这双手轻推自己的肩,欲拒还迎。他无意间加重了力气,苏清昶腕子一颤,裴慊回过神,却没将他放开。 苏清昶只好唤他:“裴慊。” 裴慊低笑一声,低下头去,几近吻上他的手背。苏清昶匆匆将手抽回来,衣袖扫翻了茶水,再难维持云淡风轻。 裴慊一向最知道如何治他,如今揣着手似笑非笑地欣赏他的狼狈。苏清昶叹了口气,敛好袖子坐下,“失礼。” 裴慊揶揄:“客气。” 苏清昶默了片刻,似是在理情绪,裴慊看着他束发的桃花簪,无意间瞥见他藏在额发下泛红的眼角。苏清昶较之从前,不仅更为消瘦,皮肤也愈发苍白,有些他刻意掩藏的喜怒在那张脸上无处遁形。裴慊瞧着他的五官,细长的眉眼,挺秀的鼻梁,缺少血色的薄唇,他从前为之倾心,如今也按捺不住悸动。 苏清昶是个沉闷无趣的人,从小恪守礼规,于感情之事上堪称稚拙。从前裴慊喜欢揽着他的腰捉弄他,看他在爱抚中露怯,红着脸躲闪他的亲吻。但无论如何折腾,他都不愿用言语直白地吐露心绪,就像最后关系骤然破裂,裴慊拂袖而去前也未曾听见他一声辩解。他曾误以为拥有过他,实际上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裴慊回过神,苏清昶早已恢复了那副安静淡漠的样子,只在袍袖遮罩下暗自揉了揉手指。他慢声道:“我上月刚致仕回乡,从师兄手中接管这间书院。是小嫤无意间遇见,我才知道你还在江南。” 裴慊笑了笑:“所以?” “所以……”苏清昶顿了顿,道,“我只是想见你一面,就当作……罢了。” “你来了便够了,”他轻声说,“谢谢你,裴慊。” 他甚少这般语意不明地说话,裴慊揣摩着那些破碎的字句,隐约感觉弦外之音不同寻常。他兀地回想起什么,皱着眉道:“将手腕再递给我。” 苏清昶神色一僵,侧过身去,裴慊却径自起身走到他身前,不顾他挣扎攥住他的手腕,两指搭上脉搏,他神色逐渐难看,另一只手忍不住握紧了苏清昶的肩,厉声道:“你这些年在长安到底是怎么作践自己身子的?怎么会……” 他说不下去,苏清昶垂着头不敢看他,裴慊终究对他心软,瘦薄的肩硌着他的手心,心神震荡间,他忍不住蹲下身,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前。苏清昶有些无措,抿着唇低头看着他,轻声道:“裴慊……抱歉。” “闭嘴,”裴慊闭着眼,“……别折磨我。” 急怒后他心下只剩茫然,苏清昶为何病入膏肓已是无处可究,他自己大概打死也不会吐露半句;裴慊更多的在想,为何苏清昶此时想见自己一面——本以为就像当初,他问他是不是只当他是个过路人,他也并不否认。若他不在江南,按当初的打算径直回了秦岭,或许那次争执便是最后一面——那他日日夜夜的执着,心头陈旧却依旧淌血的疤,只是一场空落落的笑话。 这人真是他命中一劫,活生生框住了他放浪形骸的人生。“苏清昶……”他软下语气,“同我回去,我给你治病,好不好?” 从前的事,他就想这般囫囵忘了,只想他在这人间安生活着便足够。苏清昶抽不出被他握得死紧的手,一时也说不出话,僵持片刻后,他才道:“在长安时,清商劳烦你同门为我诊过脉……也试过医,只是药石罔效。”他十分后悔,本不该同裴慊再见一面;见他醉心书画惯了,一时竟没想起他本也是个大夫。他满心惭愧,没想到自己残病之躯竟令裴慊动容至此——他本以为对方早该忘了自己的。 毕竟他也不值得裴慊这般在乎。 裴慊深吸了口气,他自然也晓得,却是不甘至极,忍不住问:“为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样子?还要再给我添一道堵?” 苏清昶解释不得,只能道:“是我不该求你来……对不起。”他轻声道,“我以为……你早该厌弃我,忘了从前,过得自在潇洒。我也没想……告诉你这些。” 裴慊气极反笑,“这么多年……算上从前,小十年了。你也未曾看清我将你摆在什么位置?你只道撒手人寰便能甩下一切,也不想想这于我而言……” 是件多残酷的事。他看着苏清昶微红的眼眶和低垂的睫,说不出这刻薄字句。晚风徐来,细雨又落,将梨花瓣揉进茶水。裴慊起身,抱紧了他,闭上眼,皆是几年前早春的旧事。 裴慊出身万花丹青门下,却爱听琴。二十岁那年,他抱着一副轻狂心思远赴江南,想去相知山庄见识名满江湖的琴音。未及抵达长歌门,他便在扬州水畔被一曲绊住了脚步。 那时苏清昶才十七,端坐在船上,背倚斜阳,容姿清丽。他拨弦时心不在焉,琴音零落,弹了半支曲便罢了手。船家解了绳即将出发,却有不识时务的旅客匆匆塞了银两登上小船,苏清昶被动静唤醒,抬眼看见个黑衣男人立在眼前,眉眼含情带笑,乌黑长鬓随性地洒落肩头。他微微俯身,同苏清昶对视,后者被骤然亲近的距离扰了心神,不顾失礼匆匆低下了头。客人同他面对面坐下,问船家:“老丈可是去千岛湖相知山庄的么?” 艄公无奈:“您连去哪儿都不问一声,便这么上来了?我这趟确实是往千岛湖的。” 那人眯起眼一笑,侧眸瞧着苏清昶沉默中稍显局促的脸,低声问:“先生是长歌门人?” 见苏清昶微微颔首,他复道:“在下裴慊,从青岩来。同船而渡也是有缘,不知先生是否愿意赏脸,同在下交个朋友?” 苏清昶心知他动机不纯,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反而同他通了姓名,裴慊得寸进尺,又问了年岁。“我比你虚长三岁,”他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搭在苏清昶抚琴的手背,“唤你清昶可好?你也不必生分,叫我裴慊即可。” 苏清昶垂着眼帘,望向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心下凌乱,如古井忽生了微漪。他默然片刻,将一番疏离客气话尽数咽了,换作一个“好”字。 后来他回想当初,明了裴慊于自己只是万千人中的某一个,却恰恰是在一个需要他的时刻,执着于走入他心里的那个。别人只道他人如松柏,裴慊却知他人非草木,故而他对万千人漠然,独给他剖白脆弱的内心。 裴慊倚在船头,欣赏江南的湖光山色,大约在思考如何入画。苏清昶不再拨弦,怕扰了他静思,闲坐无趣,不禁打量起眼前人。裴慊长得好,甚有轻佻放浪的资本,江南山水入他的画,在苏清昶看来他亦是画中人。他出神片刻后兀地清醒,裴慊不知何时侧过身,懒懒地瞧着他,问:“看够了吗?” 苏清昶:“……” 他脸颊飞红,匆匆低下头去,小声道了句失礼。裴慊眉眼弯弯地笑,牵起他覆在弦上的手,怕他羞恼不理人,竟一句调笑的话也没说。苏清昶想将手抽回来,对方却兀自揉按起他的指节,十指连心,他心弦也被拿捏着,不敢动弹。 待船停靠在思齐书市,裴慊跟在苏清昶身后下船,凑上去攥住他的手腕,“一路结缘,如今到了地儿,可别将我扔了罢?” 苏清昶心乱如麻,侧眸瞧他,拿眼神问他还想怎样。裴慊笑而不答,苏清昶便叹了口气。“你且在书市等我,我回漱心堂拜见师尊,晚些过来找你。”裴慊应了声好,目送他踏上往门内去的小舟,背影融入晚照,白衣像被夕阳染红的云。 苏清昶回时已入了夜,他未抱琴,提着一盏灯笼走下船,抬眼便看见裴慊眺望着湖水远处,书市悬着孤灯,他像灯下一笔浓墨。苏清昶垂下眼帘走上前去,未及出声,裴慊便转过了头,笑道:“叫我好等,还以为你不来了。” 苏清昶道:“有些私事耽搁了,抱歉。” 他换了身浅青色衣裳,之前用玉簪束起的长发半散下来,拿薄绸一扎,插了枝桃花作簪。裴慊瞧着,忍不住要去轻薄人,抬手欲碰他的桃花簪子,苏清昶惊得后退一步,灯笼跌落在地,他险些摔进湖里,被裴慊揽腰捞了回来。乌黑长鬓垂落在他耳畔,掩不住擂鼓般的心跳。他按着裴慊的肩站定,低声道了句多谢,裴慊不答,呼吸欺近他耳侧,苏清昶忍不住打了个颤,他却只是笑问:“怎么谢我?” 听琴固然好,他却还奢想其他。苏清昶有些无措,硬着头皮道:“你先……同我回去,我请你喝杯茶罢。” 裴慊啼笑皆非,还是应了。 苏清昶领他回了自己独居的学舍,裴慊环顾室内,陈设古板,一件装饰也无,只用一扇翠绿屏风隔开里外。琴案摆在窗下,对着一张书桌,右侧是堆满书卷的漆柜,左侧设了茶案,却只有一张矮凳,想来苏清昶也不甚好客。他让裴慊先坐,去院内耳房烧好水,取了茶叶来。裴慊万花出身,自然会品茶,看他沏茶动作有模有样,接过来一抿,却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暴殄天物。” 苏清昶耳根一红,轻声道:“才学不久,不曾待客……抱歉。” 裴慊笑道:“那我有幸做了头一个?” 他何止在品茶上是头一个,往近了说,从前也没人能在入夜后踏入这间僻静院子。苏清昶没说出口,裴慊对风雅之事苛刻,也不卖他面子,起身去书案旁坐了,取出随行书箧里的纸笔作画。苏清昶替他换了只灯盏,裴慊抬眸,他不明所以,“要研墨么?” 裴慊只看了他好一会,将手中的山水扔到一边,另起一幅,画灯下美人。烛光暧昧,他满心遐思,自觉像个登徒子;偏偏苏清昶没戒心,似是想留他过夜。 苏清昶瞧了几眼,看出不对,匆匆撤了茶案去隔间收拾。裴慊不以为意,暗笑一声,描摹他的眉眼,像画远山与明月。苏清昶出去了许久,裴慊从画纸上抬起头,他将将进门,长发潮湿着散落在肩,单薄里衣外随意披了件天青外袍。他走着神,沐浴归来竟一时忘了还有外人在,侧身走到屏风边,才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兀地想起什么,不敢回头,钻进内寝去,坐在镜前对上自己通红的脸,羞恼地揉乱了额发遮住眼睛。 裴慊深吸了口气,自觉不是柳下惠,却也有色心没色胆,下决心彻夜伏案,以免心思飘到床帐里去。江南春夜,细雨忽来,院内白梨花润了水,清丽之上蒙着些旖旎。裴慊静不下心,撂了笔,望着伸进窗来的一枝梨花发呆。片刻后里间忽然有了动静,苏清昶裹着外袍探出身,“你进来歇息罢,外头落雨,下凉了,莫熬夜。” 裴慊:“……” 他叹了口气,起身熄了案上书灯,走近他,瞧见他脱了鞋袜,露出素白的脚踝。苏清昶取了备用的被褥铺在地上,掸了掸床头的软枕,小声道:“你睡床上罢,我睡地板。”他听见身后衣物窸窣,应是裴慊解了外袍,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搂住了腰。背脊贴上温热的胸口,他浑身一僵,裴慊的呼吸落在他肩颈,苏清昶闻见他身上的味道,有些书墨气息,隐隐沾着茶香。他却如饮了酒,脑内空白,面红耳热,心跳鼓噪。 裴慊的声音带着无奈:“……何必招我?叫我做不成君子。” 苏清昶却没有挣,白日种种在他心间滚过一遭,裴慊将他被剜空的心填满,他忍不住对那温暖心生歹念,只想攥紧了不放开。裴慊或许不晓得,苏清昶是渴求这个拥抱的;在此之前,连他自己都心思混沌。他拍了拍裴慊揽着他腰的手臂,后者顿了顿,顺从地放开;却未想到他在自己怀里转过身,在他错愕时抬头轻轻吻了吻自己的唇。 苏清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头一个念头便是想逃走,被裴慊锢在怀里,报以超乎他概念的痴缠,唇舌纠缠,吻深得令他难以承受,伸手抵着对方的肩,被一把攥住。裴慊放过他,在他茫然喘息时托起他的手,舔吻肖想已久的细长手指。苏清昶低低念了声:“别这样……” 裴慊起身,揽着他的腰躺在床上,苏清昶攥紧他的前襟,微微摇了摇头。裴慊抵着他的额头,良久后叹了口气,道:“罢了,放过你。” 苏清昶心虚,“抱歉,我……” “还早,今夜已足够了,来日方长……”裴慊的声音闷闷,压抑着众多欲望。他起身取了自己行囊里的衣物,去隔间洗漱。苏清昶坐起来,五指扣着自己膝头,垂下头去平复呼吸。 一切如春夜的雨,来得匆匆。裴慊回来时一身被凉水浸过的寒凉气,苏清昶蜷在地铺上发愣,他将他抱起来丢在床上。苏清昶怕得缩进内侧,裴慊躺下,将他拉进怀中:“陪我睡。”他不似白日里温柔,声音隐隐含愠,苏清昶知是自己招的,乖顺地靠在他怀里不动了。裴慊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脊,合上眼,没一会呼吸平静下来。苏清昶听着雨打窗棂,心思百转,天光渐亮时才疲惫入梦。 雨夜好睡,裴慊醒后依旧懒怠,倚在别人床头听雨。苏清昶的内寝很清净,衾枕间有他独有的气息,端庄幽静,像君子兰。裴慊睁眼时就没见着他人,倒也不急,鸠占鹊巢,等他自己扑着翅膀回来。没一会儿他听见门外有人收了伞,刻意放轻了脚步进门。裴慊望他落在屏风上的剪影,苏清昶脱了沾着雨气的外袍,拆了冠,散下一头长发。他转进内室,见裴慊醒了,便道:“早饭搁在外间桌上,你若吃不惯,等会我起来再做些别的。” 裴慊支起下巴瞧他,发觉他神色恹恹,“没睡好?” 苏清昶嗯了一声,似是疲倦至极,径自上床躺下,全然没将裴慊当回事。裴慊稀奇,低头看他垂落的长睫,伸手抚摸他的眉尾。苏清昶背对着他,微微挪了挪身子,将将靠进裴慊的怀抱。裴慊哭笑不得,觉得他这模样十分幼稚,便轻声温柔道:“怎么没歇好还早起?” “早课。”苏清昶的声音含着困意,“……怨你。” 裴慊懒得跟他理论,揽着他的腰背敷衍应了。他心下啼笑皆非,想来自己昨夜半分好处都未讨得,空受煎熬,如今还要被这罪魁祸首胡乱撒气,实在是亏到了家。苏清昶似梦似醒,裴慊用薄被将他与自己笼在一处,垂首时长鬓落在枕上,与他铺散的乌发层叠交缠。 裴慊支着头闭目养神,窗外春雨落了许久,他亦昏昏欲睡,倏然听得苏清昶低声道:“我们这算什么?” 裴慊微微睁眼,垂眸,只能看见他黑发里露出的薄红耳廓。他的手指刮过苏清昶的脸颊,淡淡道:“我不清楚,全凭你作何想。” 苏清昶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我不知道……我们才相识一日,只是……” 他也不知该从何剖白起,毕竟这心思实在太忽然,他怕裴慊觉得他随意轻佻。他自己也焦虑着,闹不明白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遂彻夜难眠。他翻过身,在被子底下扯了扯裴慊的袖子,亦不敢抬头看他,只闷声道:“我应是……很在意你的。” 裴慊笑了一声,不出意料,这人到底只敢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他也不紧逼,阖上眼淡淡道:“嗯,只是我对你一见钟情。” 苏清昶看来早就清楚,听他亲口说又是别样滋味。他小声道:“昨夜轻薄你,你也不怪我……对不起。” 裴慊:“……” 他忍无可忍,攥着苏清昶的肩将他按在身下,俯视那双惊慌忸怩的眼睛。裴慊脾气不算好,耐心尤其稀薄,如今压了一夜的心火越烧越旺盛,他索性低头吻住他,险些把苏清昶的唇咬破皮。苏清昶没敢挣,闭眼摸索着碰到他的鬓,经年抚弦的手指难得发颤,裴慊扣住他的手腕,贴着他的耳畔呢喃:“你再逼我,我就用强的,看谁先后悔。” 苏清昶听出他言语中的陷阱,自知无路可退,抿紧唇别过脸去,无意间露出脆弱的侧颈。裴慊呵了口气,定定地等着他的回答。片刻后,苏清昶扣住他的肩头,轻声道:“随你。”他默了一瞬,似是终于松了口:“你如何做……我都喜欢你。” 他心口积的千愁万绪悉数被释开,整个人疲惫地放松下来,闭上眼任裴慊施为。裴慊轻吻他的眉,良久后道:“好。” 苏清昶从没觉得自己矜贵,今日却对疼痛格外敏感。他那五指生得极好看,捉皱了深青被褥,像被绿水纠缠的白玉。裴慊覆上他的手,柔声道:“疼就叫出来。” “唔……” 他仰起头,纤瘦白皙的身躯缓缓起伏,像春雨里的白玉兰,惹人爱怜。那张清丽的脸上蕴着春色,泪珠从眼角滑入交缠得难分彼此的黑发。苏清昶伸手去勾裴慊的后颈,颤着嗓子轻轻地说话,声音像拂在男人心尖上的嫩柳。 “你亲亲我……裴慊。”他泪眼迷蒙,央得嗓子都软了,带些苏州话糯糯的音调,“亲我就不疼了……” 裴慊自然允他,漂亮乖巧的少年躺在他身下承欢,主动张开嘴任他索求。他吻得温柔,全然不似开始前说的那么狠戾,苏清昶吞咽唇舌间交融的水液,下身也温顺地吮吸体内硬胀的阳物,在吻的间隙蹭了蹭裴慊的手心,神态娇痴。 “好舒服。”苏清昶小声喃喃,“好喜欢,还要……”他讲些羞人的话,模样却不似平日里青涩,像一汪柔暖的泉,顺从地承受欲望的倾泻。裴慊被他软艳的眼神融了心神,他说什么都依他,“好。”他握着苏清昶的腿顶弄他的下身,在他的纵容下逐渐加快,每次都抵到那湿软甬道深处,在那敏感的一点上碾磨。苏清昶在他耳畔带着泣音呻吟,却依旧不求饶,只会说:“好深啊……有点,嗯、受不住了……” “乖,”裴慊捂着他的下腹,“别怕。快些深些,你更舒服……” “呜,你骗人……”苏清昶委屈地抽噎,“不能再顶了……那儿会坏,哥哥,裴慊哥哥……”他哭得像个小孩,后知后觉地扭腰挣扎起来,却被下身深而重的cao弄夺了全身力气,只能徒劳地抓挠身上人的肩背。裴慊的唇贴在他耳畔,闻言低喘中带了声含笑的喟叹,苏清昶讨得他欢心,便一声声地唤着他卖乖,“哥哥轻点,再轻点,慢点,呜……” 裴慊细细吻他的眉眼,笑道:“现在倒是坦然得很,你若早问我要,哪有什么不肯给你。”他言罢便坏心眼地停了动作,拿发带捆住苏清昶濒临高潮的前身,在枕边摸到他簪发的桃花枝,玩心大起,拿那被磨得光滑的桃枝拨弄他红肿的rutou。苏清昶呆愣地随他动作,直至微小的快感积沙成塔,连着下身也格外饥渴,他抱着裴慊哭求:“不要玩那个了,你动一动……” “饿了?”裴慊拿那树枝点了点他鼻尖,苏清昶毫不矜持地点头,甚至啜泣道:“要哥哥弄我,我难受……” 裴慊:“……” 很难相信身下这个和昨日里那个木讷羞涩的少年是同一人。裴慊觉得稀奇,又格外宝贝他,想着平日里能逗着玩,床上又听话,天真而放荡,什么话都敢讲。虽说他未经人事,不沾风月,yin词浪语是一概不知,但那一句句跟猫儿叫春似的,令人百爪挠心,忍不住疼惜又欺负。“……苏清昶,”裴慊的手指在交合处抠挖,在他咿咿呀呀地求饶中咬紧了牙,假笑着问:“你可还清醒着?” 苏清昶自情欲里回了些魂,回想起刚刚情不自禁的那些乞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溜出了口。开始前他害怕,被裴慊弄得入了迷,只觉得这档子事令人舒爽快活,那心上人揉吻他的身子,宠他宠得百依百顺、予取予求,他只想迎合他,汲取他更多的爱怜。“怎、怎么不清醒了,”他小声道,“就是喜欢哥哥……” 裴慊吁了口气,那被撑圆了的xue口又被他拓开一指空间,塞了枝桃花进去。凹凸树枝贴着肠壁,内里像要被撑破了似的,挤得苏清昶大哭,“好难受,太胀了,拿出去……求求你了……” 花瓣被挤落在xue口,沾了些欲液,清丽的浅粉也变得靡艳,一如沉迷爱欲的他,yin荡得不像话。裴慊摘了一片贴在他唇上,跟抹胭脂似的,苏清昶翕张着唇喘息,趁机吮住他的指尖。裴慊眼神一暗,下身律动,却不如刚刚cao得深,带着那桃枝在xue口浅浅戳刺。坚硬凹凸的东西嵌入肠壁,尖细顶端在嫩rou上胡乱剐蹭,苏清昶呜呜地叫,被他磨了一阵后再也受不住,哀求道:“进深一点儿……嗯,想你……” “哥哥。”他讨好地蹭蹭裴慊的唇,“救救我罢……之后怎么弄我都不会不乖了。” 裴慊觉得有趣,逗他:“怎么弄都行?那先叫声夫君听听。” 苏清昶叫床叫得天赋异禀,这两个字却在唇边打着转儿,怎么都说不出口。裴慊便抽了身,握住那桃枝往深处探,在甬道中肆意勾画,如同执笔挥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