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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痣与斗篷(用餐时慎入)

    

血痣与斗篷(用餐时慎入)



    冯天水摸了班容的上下齿,问他龀(换牙)年,又说冒犯,抱住班夫人估量腰围,之后对比祖父家姓。

    “是王国太仆班枝的妻与子。”他点头。

    崩无忌狂喜:“那位名叫鞠解的男子不是说,治所城中只有一名楚人,其余两名在他儿手中吗?这里却有两名。”

    他取绳索套人。

    班容吓得依着母亲,说了生平第一个谎,漏洞百出:“我是楚人,但我母亲,她不是。”班夫人痴傻,搭儿子的肩膀,连为自己说谎都做不到。

    一大一小向角落去。

    崩无忌跛着脚追:“我不伤你,好孩子,告诉我,还有一人在哪里?你们应是三人吧?”

    冯天水闭眼不看;冯太主与豫靖侯旁观,以为又是后梁帝的什么游戏;众人当中,只有臧复受不了:“姓名与年龄相合,就是楚人吗?这种大事还需谨慎。”他摸到怀中的白发,越过冯天水,准备尝试。

    天水却阻拦:“阁下觉得我错了,错把他们当成楚人?”

    臧复含霜一样,张不开嘴:“怎,怎么会呢。”

    他茫然四顾,殿中除了他,都是不会恻隐的人。

    “是我错了。”臧复不敢再看天水。

    来西平道的路上,崩无忌研究鞠解,冯天水便研究臧复:“阁下姓臧,是广阳齐民?恐怕不对吧,阁下应当出自无虑国,是贵族后代。但是,怪事,为什么臧夫人属籍中没有阁下的名字?”

    臧复为臧夫人打杂,近十年没有离开燕地,第一次出国,与谁同行都害怕,尤其害怕追问身世的天水。

    “我无父无母,大概不予录入夫人籍,”看天水摇头,他脸红,愧于自己的无知,“或许,大人你再翻一翻,就能找到我的名字。”

    “翻什么,籍册吗?籍册都在省中,被篡逆掌握。”天水不笑了。

    崩无忌也抬头。

    两人眼里都是艳阳的青色。

    臧复叩首道歉:“拙陋的一张嘴,不会说话。”

    他擦汗,在心里警告自己,别随便开口。然而当下贽宫中,他为陌生的母子鼻酸,又说错话了,至于中午吃饭,天水虽与他同席,却不理他。

    “我说那话干什么呢。”臧复埋头喝汤,从白气间偷看天水:天水正与冯太主交谈,一派从容。

    听别人称呼冯天水为中两千石,臧复才知道他贵为九卿,是后梁帝表叔共侯之子,掌宗室典籍,五服四裔的人员血脉,他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又从宗正学习,虽然与臧复年纪相近,却是一位老练而敏锐的青年——臧复质疑他,实在惹人发笑。

    越想越后悔,臧复伏案,被海狱的钥匙硌了一下。

    晚一些,他借口检查楚人,去班氏母子的房间。

    小孩很怕,却没有哭叫,或许是记起这人白天的一些善意,只用乌黑的眼珠瞪他。

    臧复将白发拿给他:“你认得这个吗?”班容没有反应。

    他叹口气,挨着母子坐。

    班夫人要吃头发,被臧复轻推。

    “如果,”他试着和幼儿痴女交流,“你们不是楚人,一定要说不是,这样许多人都能得救。哪怕不清楚身份,都应说不清楚,我会帮你们解释。”

    臧复也无底气,真要让他解释,他总不能说,曾有入侵者上岛,给他一绺白发,让他分辨楚人。

    但为海狱里的人,臧复愿意解释,即便最后又落得他人笑柄——臧复从小没伴,最近才与收监者同住,白天听他们哀切的“将军白”,夜里帮他们放平手腿,仿佛他们活着,他才活着——他拍拍班容:“这白发……”

    班容还是摇头。

    某个平明,楚地硝烟不息,楚王站上高台,让楚人看清其外貌。君主白头的事因此传至云梦,举国涕泗。但班容和班夫人那时流亡至东海郡,正好不知,不然见了白发,如见君主,一定垂泪,让人看出他们的身份。

    “楚人不好白发,请你收起来吧。”小孩不乐意,转去一边。

    臧复靠着墙,仿佛见到一群人葬身大海的未来。

    墙有响动,吓他一跳。“是谁呢?”他试着去听。

    隔一道墙,鞠缙至被打脸,摔在地上。

    “你一家敢用上人谋利,这就是下场,你父亲在广阳受擒,而你在这里受缚,四十万圜又该付给谁。”崩无忌欲玩弄他。

    冯天水抓紧问:“听你父亲说,你们要换三个楚人,如今我们得了两个,还有一个是?”

    “干脆把我当成楚人吧。”鞠缙至撞烂了嘴,怒视天水,“你们从省中落败,便来霸占广阳,让我家人居无定所,害得我们同姓残杀,给我千万圜都不够。”

    “你——”

    天水尚且耐心,崩无忌已经扶他的肩膀,示意离开。

    天水便去门前,与冯太主说话,听骨骼撞墙的声音:“请太主想一想,贽宫中是否还有生人。”

    “我困倦,你们闹完,记得清扫。”冯太主打呵欠,“你且看看时刻,已经不早。”

    “求太主。”天水恳求。

    冯太主这才笑天水胆小:“怎么不去问豫靖侯?你是他长辈,就算深夜将他叫醒,他也不能抱怨。哦,你不敢吗?”

    中午吃饭时,天水来见礼,太主以为他有私密的话,和他交谈,才知道他的所求。

    “我领你们来见这人,明日大概又要为这事和小子吵架,已经烦郁了。天水,不要气我。”

    “豫靖侯是贽宫之主,太主是豫靖侯之主,有事他不能定,需问太主。”情急之下,天水话不周全。

    门前值人本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侧目:他们都是些门大夫之类的家臣,因乱避西平道。豫靖侯待他们一如当初。

    太主正得意,与他们对视,又发怒:“是吗,你看这些人,他们可不觉得我是豫靖侯之主。”

    她唠叨着抚养豫靖侯如何如何,抓了天水,拖到侯王榻处,迫使他听。

    县子弟们慌忙阻止,被太主骂走:“让客人听一听,贽宫之主彻夜在忙什么——天水,你不是要生人?你有本事拽出里面的生人,我让豫靖侯趋行叫你‘叔父’。”

    天水听了一会儿,脸上浮红,随即清醒:“豫靖侯与生人亲爱?过去他痴迷文鸢公主,连尚郿弋主的诏书都拒受。怎么……”

    “谁知道,他藏那女子近一月了。”冯太主走开,还拂两袖,因为看见崩无忌从远处来,擦着血,挂着笑容——太主一贯讨厌下人。

    隔两道门,文鸢埋在床间,有些脱力。

    豫靖侯喂她水,她全吐了,甚至吐出胆汁。

    反胃几天,今天加剧;她又和豫靖侯对抗,不开口,不交谈,被他赌气按在床边,也只是哼几声;两人深深交缠,同时间隙越来越大,豫靖侯每抱住她,埋进她的rou体,总觉得不实,做梦总是她飞起、游荡,至于无迹可寻。

    月上又月下,他整衣出去,终于还是折回来:“你真不适吗?”

    文鸢依偎一匹有花鸟的锦被,听到他问,就埋头。

    末伏过去,花鸟多多少少,都在外面。文鸢很久不知外面,每天只在帷幕间,抱着布料呼吸。

    她这样委屈。

    豫靖侯心软了,想带她出去走一走。

    但省中兵至,离西平道二十里的乡人说,清晨看到战车与赤铁色的臂韝,迟暮时再看,只剩伐过的山林。豫靖侯听了,想起省中高坐、cao纵一切的男子。

    “放她出去,她不往楚国跑,也会逃回省中。”他想,愤怒之外,更有怜爱,俨然成了豢养小动物的主人,心意矛盾。

    有时他忙于备战,白天累了,夜里就不累她,只将下巴搁在她发顶,两人蜷着睡。

    “好文鸢。”他抚摸她的血痣。

    文鸢仿佛失神,却腾出两只耳朵,听他言语里的动摇。

    几天以前,文鸢忽然开始呕吐,水米不进,有时连眼都睁不开。豫靖侯急着请人看病,疏忽内室,她就抹把嘴,从里面出来,告诉子弟:“外出治病。”如果不是众人担心她,回来得早,文鸢几乎要走出贽宫。

    豫靖侯大怒,除了拘禁她,还用家臣替换县子弟,看守楚人,并答应冯天水与崩无忌,会把母子二人交出。

    “趁早送走,免得公主不定心。”他对青年们说,也对自己说。

    之后文鸢反胃,他只当是伪装。然而她久病不好,今夜脸色苍白如月亮。他犹豫着,该不该向她让步。

    这时西平道治所外,哨兵在流血,鸹鸦被杀灭,一两人死里逃生,伏在土丘上呼救,金镝、机弩、重石轮发,之后是死寂。

    两国军官如惊弓鸟,点火查看。

    他们驻兵数月,一开始守护冲要,到后面捕捉楚人,为万圜钱而奔忙,几乎忘记使命,近两天受督促,才重新紧张。

    “齐国乱,不知情形,只知齐军撤得好,不用在这里受苦。”人挨人,碎碎念。

    刚才分明有响,却无来者,实在奇怪。军官便下令巡夜省道。士兵各个绷直身体,有警惕者,先照路面。

    “并无车马痕迹。”

    军官又令升火炬,照行道树之外的野地。

    没人,没人,副官低声。

    树木曲直,风吹草动,在夜色里都危险,都像敌方动作。

    谁也不敢眨眼,引颈看西北,生怕那驱逐皇帝的恶师,又来驱逐自己。直到后方有军官坠马,人们才发现守错方向。

    有人因脖子僵硬、无法转动而被斩首。转动的人,张口结舌:“怎么?”又被箭穿颅。

    敌袭像海啸,从并海之地来。

    灯下,豫靖侯松口:“明天我带你出去,你不用再伪装。”文鸢捂嘴欲呕:“我另有你的骨血,却不是伪装,毕竟这么多天,是你强迫我……”

    豫靖侯心上击钟一般:“什么!”

    两人同时歪倒。贽宫震撼。

    豫靖侯抱住文鸢,才明白是战车攻城。

    “天明时,天明时再说,”他召唤家臣,又跑回来,亲吻文鸢,“文鸢,这里最安全,留在这里等我。”

    心乱如麻的人,忘记留一句重话给看守者,至于文鸢片刻以后到门前,子弟们阻拦,她便维护小腹,又像前几天一样呕吐,将他们吓住。

    “公主?”县子弟不知该慌,还是高兴,“我君不知吗?那,那便由我们去告诉他,公主快休息吧。”

    他们在前,她在后,到贽宫的石栏处分头。

    文鸢边跑边恶心:她依照豫靖侯的穿着,判断时令,靠着外出的那一次确定过伏,便吃热菜,赤脚行走,坏了胃,等到豫靖侯心中最过意不去的一天,又大灌凉水,当下只是伤食,不过有些严重了。

    “班容?”

    文鸢遍寻殿室,要带班氏母子走。

    贽宫很乱,到处都是人,号呼“省中来兵”。文鸢甚至碰到冯太主,穿着睡衣,持印大骂“息再”而去。

    她掩面,不与其对视,同时按鬓角,强迫自己清醒。

    息再不会来,来的大概又是为他使役的某人,如果是那人呢,那人勇武……人捣城门,战车又攻,文鸢扶着门,忍不住吐。

    门被拉开,她不及反应,摔得眼花。有人扶她:“没事吧,我不知你在外面。”

    小儿的尖叫却在这时破出。

    文鸢惊起,与臧复对视。

    臧复呆呆地回看她。

    他雄伟,鬈发能盖半边身体,文鸢只知班容在他背后,忙去拨他的长发,却拨出一张丑脸,撑大五官,朝她狂笑:“公主!竟然是你!”

    文鸢眼里充血:“崩大人?”

    守门的是臧复,捆绑班氏母子的是崩无忌,天水出发去找车了——三位广阳使者携带楚人,正准备离开。

    “文鸢公主!”

    崩无忌大兴奋,丢了班容,扑到文鸢跟前,将绝望的文鸢转个圈。

    “不需要楚人了。”他低声。

    一刻以后,冯天水备好车来,只看到班氏母子相背而坐。

    地上有火棒留字,让他带楚人母子按原路返。

    “怎么。”天水百思不得解。

    “他抓了知岁,说要走海路返,”班容嘶哑嗓子,乞求道,“贵人,白天我骗了你,其实我母子都是楚人!请你追上他,就说用我们换知岁。知岁怎能被人作弄?她是我君所爱。”

    夜半轰然,冯天水没有头绪。

    他先挟母子上车,回望贽宫。

    这里是西平王与淮海长公主故居,王与主亡去,便由两人之子豫靖侯接手;豫靖侯长情,正如王与主长情,冯天水洞悉宗室,对此没有异议。

    他松口气,这才得到答案,指着嘴唇问班容:“知岁长了一颗血痣,对吗?”

    三人东行,将去齐国。

    按崩无忌的话,省中自西北来兵,陷落关中,又困西平道,甚至有传言,一支队伍已逼近广阳。

    “如果按原路返,不是走入他们阵中?”

    崩无忌自作聪明,却不知这次夜袭从齐国来,正是东向,因此行路不到半刻,就被包围。

    三人傍身陂下,火光从发顶掠过。

    最终,崩无忌决定让臧复作饵,自己带着文鸢先走。

    可是越往东,步骑越多。

    “怎会呢。”崩无忌切齿。

    只要入境齐国,至并海道的某处码头,路就简单了:海上除了风浪,没有敌人,且另一头接燕国深处的岛屿,恰好是大海狱所在……

    “齐王,难道与省中合流?”某一刻,崩无忌醒悟。

    他要回头。

    文鸢却挣开他,继续向东:她受拘十天,流亡百天,不清楚形势,看崩无忌慌张的样子,便下判断。

    但崩无忌力大,几乎扭断她的胳膊。

    “公主,跟我走。”

    他和文鸢相持,将她押在身下,看她扒土,似乎回到十多年前:风沙卷獳丘,他在丘下压住女子,供后梁帝享用,那女子也扒土,至于指甲乌黑,仍不停下。

    “我帮皇帝做这事,已是第几回了?”他自言自语,突生一股力气,提起文鸢,“将你送到上人处,我建金帛功,死后或许能进樟棺——”

    有箭穿过他肋下。

    崩无忌倒地,血溅文鸢双手。

    文鸢愣着,退了几步,还在反胃,一边发哕,一边甩手。

    身后人被血弄脏斗篷,捏住她手腕。

    文鸢不动了,猜测这人大概持弓、佩剑、用短匕,总之会杀了她。

    “走。”他说。

    文鸢由他牵引,重走来时路,才觉得崎岖,要凭人胳臂,否则便会摔倒。

    路过一队兵马,正在捆绑臧复。听他的吼声向着自己,文鸢发抖,渐渐手脚冰冷。

    “是你的朋友?”

    “我怎会有朋友。”文鸢终于驻足。

    她恐惧到头,不能动弹,同时又依着斗篷诉苦:“我受拘禁,好多天没见过日夜。”

    “是吗?”斗篷下,息再皱眉看她,“如果是我,我会让拘禁者革心,从此只向着我。”

    他评价文鸢无用,改抓她的手腕,让她走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