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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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谢云流的最后一封信中,夹着几朵粉白的桃花。 他洋洋洒洒地讲述着名剑大会的见闻,赞叹了公孙大娘的剑法,欣赏了拓跋思南的剑意,惋惜了自己剑技略逊一筹的遗憾,问询了师父是否出关、宫内是否还安好等情况,又道自己已经启程,不日即归。最后附了句:阅尽三千春日桃花,却念冬雪纷扬,红梅一斜。 李忘生手指摩挲着那最后一句,眸中渐渐溢满了苦涩。 纵使走遍大江南北,谢云流仍铭记自己的家在纯阳。天底下百花齐放各有千秋,可唯独华山上的梅花最引他想念。即便这遭长了好大一番见识,可他仍旧惦念着给自己的师弟寄回几朵淡雅的桃花。 这样的师兄,却只能再见六次了。 李忘生静坐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桃花放到笔记册子的夹层中,又把信妥帖地收了回去,与其他信件一起存入平素收纳的木匣中。做完这一切,他才淡淡呼出口气,眉目似是舒展,却隐隐流动着压抑不住的失落。 这夜勤勉的道子无心悟道,只抱紧了怀中那本捂得温热的册子,愁绪纷扰,不得安眠。 10. 而师兄终归还是要回来。 他要回来,就必定要找自己。况且依礼也应当由自己去山门迎接。 但李忘生无论如何都不舍得见他,一想起那流光熠熠的“陆”,他就忍不住蹙紧眉头,满脑子只想着逃避。 于是这天李忘生从太极殿避到老君宫,又从老君宫躲到论剑峰,简直如同脚底抹油了般,一整日下来惶惶不知所措,师弟找不到他,风儿找不到他,报信的弟子找不到他,谢云流更找不到他。 不过也尚未听到谢云流寻自己的风声。他只顾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悬崖边。 这处悬崖乃是他们儿时玩耍常来的地方,两人还比较过几番轻功。边上那颗歪斜的老树下,仿若还回映着当初李忘生输了比试后,依依不舍地递给师兄一块手帕的场景。 他是长安富家出生,从小日子过的精细,即便后来拜师学艺,也随身带着块手帕。那手帕是奶娘绣了银纹萱草的,精致风雅,平素里也不太舍得用。而谢云流的亲人早已在战火中离去,只留他孤身一人。纵使得遇吕祖收养,日子也是粗粗地过,街上买来的帕子做工简陋,哪里有奶娘用心绣的细致?更何况那萱草下方还绣着个漂亮的“生”字,字如其人,如玉如风,清雅淡泊,因而早被他惦记上了。 李忘生思及此,唇角也忍不住带起一弯浅笑。 师兄是个率直的,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手上也要做什么,是极好懂的人。他爱护那手帕,轻易不拿出来,可每每用到,也都是为了师兄——师兄染了风寒他便用来给人擦汗,师兄摔倒了他便用来给人拭去脏污,师兄受伤了他便用来给人抹去血迹,师兄想用它做赌注,他便用来做了赌注。 师兄喜欢的,他向来不会不给。 不知不觉间,落日开始西沉,天色渐暗。李忘生自回忆里抽身,人还立于树下,魂却瞬间吓飞——只因他一抬头,眼角余光里便映入一抹白色人影。 谢云流脸色危险,脚步故意踩得踢踢踏踏,见他那副失措又原地踌躇似乎想逃的样子,更是怒气直冲天灵盖,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忘生,让我好找啊!” 11. 这夜他们宿在剑气厅,床榻摇晃地几近散架,人也昏昏沉沉醒了又晕晕了又醒,直到崩溃地承认自己想师兄想到夜不能寐,憋了一肚子气的人方才肯作罢。 待李忘生重又倏地睁开眼,早已是浑身酸疼,试图坐起身来,却竟是一动不能动。 房门吱呀一声,谢云流一副餍足的样子,施施然地进了屋,瞟了他一眼:“哟,师弟醒了呀。” 李忘生又动了动,果然还是动不太了,只好气若游丝地说:“师兄……” 谢云流双手叉着腰,挑眉道:“这回可学乖了?” 李忘生想起方才床榻间的私语,顿时红了脸,隐忍道:“师兄,你别逗我了。” 谢云流也知他面皮薄讲究多,朗声笑了几下,颠颠地过来,极尽温柔地将他扶起,仔仔细细伺候着穿衣套袜,又不顾反对抱着人去洗漱了一番,才复又将人搀回来,手肘支在枕头上撑着脸,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李忘生脖颈上的红痕看。 李忘生强打着精神,叹了口气道:“师兄,连夜赶路,方才又……你不累么?” 谢云流看着他无奈微嗔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亲了口那光洁的脸蛋,才道:“累倒是累,不过现下只想看你。” 李忘生又被撩得耳根发红,干脆低头闭目,不愿再看他。 谢云流轻笑了声,又在他额间印了个吻,方窸窸窣窣吹灭灯火,轻柔地将他拥进怀里。 一片黑暗中,李忘生犹豫道:“师兄,我明日起要闭关一段时间,你……你可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谢云流疑道:“怎么这么急?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好好聊聊呢。” 李忘生咬咬下唇,强压着心中的苦闷,低声道:“早已准备齐全了,师兄便等忘生一次吧。” 谢云流是个没心没肺的,也没多放心里,手上拍了拍师弟的背,轻笑道:“等便等嘛,左右日子还长。正好这次回来还没顾上去长安城走一趟,你不要我,我找朋友去。” 李忘生忙道:“忘生没有不要师兄。” 谢云流哼道:“你还没有?你师兄走了一月有余,回来四处找不到你人影,亏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你这个没良心的。” 李忘生闻言抿抿嘴,乖巧地将脑袋往师兄怀里钻了钻。这小小动作便讨着了师兄的欢心,不待他开口,又得意洋洋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的礼物我就放在太极殿了,等你见到一定喜欢。快睡吧,累着你了。” 李忘生压下喉间的哽咽,蹭了蹭师兄的颈侧,微微点头道:“谢谢师兄。忘生真的很想师兄,每日都想见你……” 话音渐渐低去,谢云流见他已然昏睡过去,也默默合上眼帘,唇边带着抹淡笑,安然入睡。 12. 谢云流已在温王处停歇十余日,身上的伤见好,觉得爬起来能动能跳不碍事了,就想着回纯阳宫一趟。 哪知护甲还没穿戴好,温王就已叩门而入,一见他面色还略带青灰,就已经立在床边折腾了,大惊道:“云流,你这是折腾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谢云流手下不停,耸肩道:“好得差不多了,我要回山一趟。” 温王却慌慌张张,上前来按住他的手不让动:“太医说你这伤不只要养好皮rou,毒素侵及内里,无法轻易拔除,得要好好调养才行啊!你若有什么事,不要紧的便让我府上传个信回去不行吗?” 谢云流笑道:“你就别担心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回山上清修反而更利于清除毒素。”说罢轻轻拨开他的手,挂好玉佩,又转身去收拾包袱。 温王叹了口气,忧心道:“我……罢了,总也留不住你。你回山里,可就没人事事周到照顾了,重茂也只是担心师兄留下隐患。” 谢云流把衣服随意叠叠就系紧了包袱,大刀金马地一背,佩剑一握,回身拍拍温王的肩:“知道你的心意,况且山上还有师父和师弟助我,不必忧心。对了,你府上的护卫长,我上次指点了几句,昨日晒太阳时见他又有长进,你大可放心,就算我不在,他也定能护你周全。” 温王本身也知他体格强健,已是少有的高手,前些日子大破人屠事件,就算是受伤,也极快就调养回来,这要是换了别个,怕是得丢半条命去。因此他其实对此并不很担心,只是面上多表露一些,毕竟谢云流心软又率直,想不到他其实是有些怕那侥幸逃脱的老毒物反手回来报复,才试图挽留。谁叫谢云流武功高超,有他在,自己也安心许多呢…… 不过他与谢云流结交已久,除了了解对方是个纯然之人外,也深知这人性格笃定,决定了什么就要风风火火去做,硬要拦是拦不住的。思及此,温王索性叹了口气,面露不舍道:“云流总是思虑周全的。你身上还不太好,此去路上可要慢一点啊。” 谢云流笑了声,推门而去:“知道啦!再会!” 13. 春日烂漫,万物一片复苏之相。谢云流行于风轻云淡中,只觉思念之情溢于言表,面上止不住地扬起笑意。 其实此次下山与从前比起,时间不算很长,却着实做成了件大好事。虽然险象环生,受了不轻的伤,但终归结局是好的,可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终究还是他赢了。 只可惜跑了个老毒物,总觉得心里不安,必有后患。 不过这种事,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提前cao心。何况以自己的武功,能赢得了一次,便不怕他再来第二次。 此番急着回去,其实是想得师父一声肯定,再跟师弟说道说道,撒撒娇诉诉苦,他一定会心疼的。 到时候……嘿嘿。 谢云流沉浸在美妙幻想中,一路兴致勃勃,喜形于色,倒不像行走江湖的大侠,更像个凡尘男子一般,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恨不得高歌一曲了。 于是如他所愿,这一路马蹄沾香,微风拂面,诸事顺畅。回到纯阳,得了师父夸奖,寥寥几句安顿完,美滋滋地就要去寻师弟。春风满面地走了没几步,又突然脚尖一点,飞身跃至一棵梅树前,再踏雪而行时,手中已多了一枝梅花。 而他的诸事顺畅就停在了此时。 因为师弟竟在闭关。 门口被他拦住问询的弟子说是某日练剑时福至心灵,因此闭门修炼,门中事务也暂不代师父处理,想必还得有段日子才出关。 谢云流十分委屈,看看手里沾雪的红梅,再看看紧闭的门扉,再想想自己伤还没好透就赶路回来,只心心念念着见见那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14. 这日谢云流正在书房练字,就听弟子说师父召他过去,于是忙搁下笔,匆匆赶去。 吕祖见了他,却只先同他下了盘棋,熏香宁和,一盘棋下来,他糟乱的心情也渐渐平稳下来。 吕祖搁下最后一子,抚须叹道:“云流,观棋如见人,你下山历练,性子却还是稍有急躁。” 谢云流忙低眉顺眼:“师父教训的是。” 吕祖起身行至窗前,望着一片远山悠悠,沉吟片刻方道:“我曾卜了一卦……” 谢云流歪头看向他,却又听他叹了口气,只叮嘱道:“你近日须在山上静修,不要轻易下山了。” 谢云流闻言心下却生出疑惑:以往师父的教导从来随心随性,下山与否并不拘着他们,师弟寡然喜静不爱下山便罢,明明自己下山的自由是极少受到限制的。此次却因一卦,就如此安顿自己,总觉得哪里惴惴然的。 许是久不闻他回答,吕祖回头看他,一双明目睿智深沉:“你可是不愿?” 谢云流忙坐直了,认真道:“弟子遵令。” 15. 如此这般在山上清修了段日子,谢云流倒也并无什么无趣之感。 他爱下山闯荡,交友遍布五湖四海,交心却不多,往日身在江湖,多了谈笑言欢也少了安然宁静。如今如幼年般在山上修习,闲云野鹤,也是另一番自在。 不知觉又是一段时日过去,独自修炼又悟出了些,自觉剑法又有些进境,但除了师父能指点,也就只剩师弟可陪他琢磨一番了。于是他带着思念和这份兴奋,收了剑就提气纵身往太极殿去。 及至到了太极殿外,却见一名弟子行色匆匆地冲了出来,险些撞到他身上。 他一闪而过,伸手扶稳了对面,方开口疑惑道:“什么事这么急?” 那弟子见了他,敛色行礼道:“大师兄。方才险些冲撞大师兄,还请大师兄恕罪。” 谢云流懒得听那些絮叨,皱眉道:“无妨。你行色匆匆是做什么?” 那弟子道:“山下传了封重要信件,弟子奉命前来送信,却不巧二师兄不在,一时情急,便想去寻,这才险些冲撞了大师兄。” 谢云流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师弟这是出关了,止不住高兴道:“他出关了!你可知去哪里寻他?” 那弟子迟疑道:“弟子其实不知……只是大致想先去掌门处看看。” 谢云流顿时有些失落,却还是道:“既然不知,那你便在此处候一会儿吧,我去寻他回来。” 说罢,他便飞身跃起,几下点落之间,身影就渐渐远去。 那弟子却是猜得不错,李忘生一出关就找到师父这里,二人坐而论道,自是一番新的了悟。 他心绪淡泊宁静,平日循规蹈矩,宛若少年老成,只有涉及求道,才能见到他积极动容的一面。吕洞宾对自己的徒弟们向来是满意的,尤其是这乖巧懂事的二徒弟,令他满意之中掺杂着些依赖,却也担心他心智早熟,失了许多人生的乐趣。 天色不早,眼见李忘生要退下了,吕洞宾凝视着他眉心的朱砂,道:“忘生,为师早年为你点的启智朱砂,是何时没的?” 李忘生闻言一顿,本来要起身的动作又停了下来,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嗫嚅道:“回师父,有……有一段时日了……” 吕洞宾静了半晌,方开口道:“你行事稳重自持,为师不愿多加干涉,但你命中的劫数却因此而来,不得不多问几句。” 李忘生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少有的心慌意乱,垂眸颤声道:“师父,忘生与师兄,我们……我……忘生、忘生倾慕师兄已久……” 吕洞宾闻言叹了口气,徐徐摇头道:“我观你眉目苦涩已久,若心中郁结,不妨与师父倾诉一二。须知我早已视你二人为子,有些事顺其自然便好,不会怪罪你们。” 李忘生这才抬头,一双杏眼早就蓄满泪水,争先恐后涌出滑落,失声痛哭道:“……师父。” 于是他将自己突然拥有的能力细细讲给师父,又告诉师父自己同师兄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少,实在心痛难忍,即便已互通心意,却还是不能看开,整日郁结于心,这才走火入魔,以至于要闭关修炼。 一席话毕,吕洞宾长长叹息,拥着自己无助痛哭的徒弟,已是满脸不忍:“孩子,你受苦了。” 然而上天赐予你一些能力,便是一种考验。李忘生从小一心求道,俗事看淡,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会在道之一途中缓缓前行,却终究还是无法淡然面对与心爱之人的别离。 他不知为何得来这样一种能力,于他而言,简直成了凌迟心脏的一把刀,使他日日滴血,却恨不能干净利落的死去。 与其说是一种能力,倒不如说是个恶咒。 吕洞宾却道:“孩子,命数难改却不是不能改,你只需做好自己,机缘到了,自然一切得解。” 16. 谢云流寻至师父处时,方知李忘生刚走不久,一时间无语凝噎,就要拜过师父去追,却又被拦了下来。 他见师父眉目流露疲态,眼角似乎泛红,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多了些复杂的意味,却又看不透彻,只好问道:“师父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十分疲惫。” 吕洞宾静坐在几后,良久才道:“云流,世间情爱,你懂几分?” 谢云流一听,便知师父这是知晓了,顿时耳面一红,乖乖跪下,严肃道:“师父,弟子心慕忘生,愿与其结为道侣,相伴一生。” 吕洞宾却摇头道:“你愿,他呢?他可愿?” 谢云流悚然道:“他、他怎会不愿,我们已……他一定是愿意的!” 却见师父眉头紧拧,起身朝自己而来,还没反应过来,背上就一阵剧痛,挨了师父一拂尘,痛叫一声:“啊!” 吕洞宾深吸一口气,收回拂尘,颇有些咬牙切齿:“你不曾问过,就妄然断言,这是一错。” 谢云流忍着心头委屈:“师父教训的是,徒弟知错了。” 话音刚落,背上又是一拂尘,吕洞宾恨声道:“你无耻下流,你师弟什么都不懂,你却不尊不爱、先斩后奏,是二错。” 谢云流自成名江湖后,纵使打架受伤也不曾挨过如此教训了,出门在外的心高气傲,一时被抽得丢盔弃甲,可怜兮兮认道:“云流知错!” 然而吕洞宾的第三下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落下,谢云流缩着脖子悄悄回头,却见向来仙风道骨的师父,寂然俯视着自己,眸光湿润,宛若瞬间衰老了许多。 最后,他只幽幽问道:“你心性洒脱自然,喜爱游历山川,可你师弟一心向道,淡泊宁静。你说愿与他相伴一生,却是想好要舍弃些什么了吗?” 谢云流忙道:“师父,云流知道,云流会负起责任,与师弟一同守好纯阳宫。师弟不爱下山,云流就陪着他在山上修炼。人间繁华,却都是过眼云烟,唯有与心中之人相伴,方能得内心繁华。” 见吕洞宾不言,他续又求道:“师父……您别生气了,我会跟师弟好好道歉,以后好好待他。师父,我是真心的。” 半晌,吕洞宾才静默地坐回几后,一字一句道:“谢云流,你须记得自己今日说的每一句话。世间情爱,始于心动,却依仗于责任与信任,不要叫为师失望,更不要叫忘生难过。” 谢云流跪得笔直,红着眼圈承诺道:“弟子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