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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

    

夭折



    杨氏看到他,很识趣的退了出去。将丫鬟也带了出去,并且关上门。

    感觉到四周无人了,他才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了紧握着的手。

    褚暨在床边枯坐了半个时辰。

    周玉不知道是怎么的,梦中似有所感,他的手,他的温度和气息。她昏昏沉沉的,受了这刺激,忽然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褚暨,可不就是他。

    她病的有些糊涂了,一时想不起前事,然而她激动,心热了起来,脸上恨起来。奋力地挣扎起来要打他,手捏成拳,眉头紧蹙,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光来,扑上去就抓他脸。

    她想骂,然而嗓子嘶哑骂不出声。她没有力气,奋力的一挣,扑过去,没有扑到褚暨,只栽往地上扑。褚暨被她扑上来,吓的本能的一起身,后退闪避,她咚的一声栽到了地上,头撞到地,身体也在重力作用下砸在地板上,膝盖手肘摩破了皮。她又气又恨,哑着嗓子,嚎啕地大哭了起来,声音粗哑的难听。

    褚暨看她放声大哭,心也要被撕碎了,走上前又去抱她。他碰到她的身体,

    记忆中熟悉的触感震的他浑身一颤,那错觉,几乎就要摇荡了。他努力平息了一下,还是将她横抱起,放到床上。

    她身体柔软消瘦的可怕,让人不忍心去碰。手松开了,然而浑身还是她的触感。他几乎有点惭愧了,惭愧的颜面扫地,无地自容,惭愧的要落下泪来。

    周玉仰头,两只眼睛通红瞪视着他,手掐着他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我不许你走,你走,我今天就死了。”

    他真是走投无路了。

    他要怎么办呢?他要怎么告诉她呢?真是没法子说,真没法子说。

    说什么,他还不如去拿刀抹脖子好了,死也死的干净痛快,何必要忍受这种煎熬。他真情愿去抹脖子算了。

    周玉哭道:“你想怎么样,我本来不喜欢你,不爱你,你非要哄我,整天说好话装乖了哄我,哄得我喜欢上你,爱了你,你又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恨死了,你这样对我,我真想杀了你。”

    她伤心道:“你让我怎么办啊,我每天心不在焉,没法做事,天天想你,你不在,我脑子里全是你,我没法活了。”

    褚暨跪在床边,由她搂着倾诉,无话可说,眼泪凝在睫上,没掉下来。

    周玉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

    褚暨麻木地说道:“想吧,天天想,怎能不想。想得我人都要疯了,想的我头都要裂开了,你说我想不想。”

    周玉道:“你说谎。”

    褚暨道:“没说谎,是真的。”

    周玉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褚暨道:“我也想来,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怕看见你又难堪,又羞愧。”

    周玉道:“你怎么羞愧了嘛。”

    她焦急的哭,手捧着他的脸:“有什么好羞愧的,有什么可难堪的。”

    褚暨几乎想转身逃了,可是还是没逃,说:“我老了,又老又丑,腌臜可怖,我像一个垂垂老死的迟暮之人。而你这样年轻,这样美丽,我看到你便觉得自己形容丑恶,嘴脸不堪,浑身肮脏,我就受不了了,我就羞愧难堪。”

    周玉说:“你哪有老,我不嫌你老,起初有点嫌,现在也不嫌了。我都不嫌你,你为什么要嫌自己,我不许。”

    褚暨说:“你不嫌,我更羞愧。”

    周玉哭着说:“你不要这样嘛。”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脖子,偎依过来。褚暨震了一震,手脚冰凉,几乎要失措。周玉越过他脸,将头靠到了他脖颈,很受伤地在他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褚暨僵硬地伸出手握住她两只胳膊,抚摸她后背,哽了半晌,低声劝道:“还是算了吧,我是没法子,算了。”

    他说完,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周玉的回答,低头发现她又睡着了。

    周玉时睡时醒,褚暨坐在床边没有离开,等到半夜的时候,她又醒了一次。这次已经不哭了,睁开眼睛看到他,好像已经跟他和好了一般。褚暨让她吃药,她不吃,问她要不要吃饭,她要吃,杨氏就端了粥来,褚暨拿勺给她喂。

    她就着褚暨的手吃粥,脸上已经有了一点和缓的血色,隐隐的还在撒娇,低声跟褚暨咕哝说粥煮没味,要吃有味的,还要让褚暨给她加盐。褚暨拿不定,转头问杨氏,杨氏在一旁摇头,褚暨又转回去安慰她:“你病还没好,吃点味淡的,胃里舒服。吃了盐脸上要留疤的。”

    周玉低声说:“真的么?”

    褚暨说:“真的,医生说的。”

    周玉说:“那加点酱么。”

    褚暨又哄她说不能吃酱,也要留疤。两人偎依在一起,就着一碗粥吃了半天,吃完褚暨也没走,搂着她哄。

    吃完粥,周玉精神好像恢复了一些,烧也退了不少,虽然嗓子还是哑的,不过能口齿清楚的说话了。她不让褚暨走,缠着他陪自己,褚暨也没法走,坐在床边上,让她上半身靠在怀里说话。

    杨氏在一旁看的就很不是滋味了。

    先前还气的哭,闹着要退婚,结果一见到这人,立马就成了这幅样子,这哪是想退婚,分明就是坠入爱河,难分难舍了。嘴上那样说,真要是退了,那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得哭死了。

    可是褚暨到底是什么想法,杨氏也完全不知道,也没法去说没法去问。周玉只是个侍妾罢了,又不是真妻,她还能真把这达官贵人当自己女婿不成?

    杨氏看他二人,也没法说话。

    杨氏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两人。周玉靠在褚暨怀里,手拉着他的手,捏着他指头,这才感到回到了一个月前。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的。”这个时候,她又改了口气了:“咱们好生生的,又没有吵架,你干嘛突然不理我,我就不信,肯定是有缘故的。”

    褚暨道:“你说有什么缘故?”

    周玉道:“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有缘故的,不然我长的这么好,人又这样可爱,这样聪明,只要是男的都爱我,你干嘛不爱我。你有毛病你不爱我。”

    褚暨哭笑不得,简直无言以对了。好好的孩子,怎么长成这样了呢?这自恋的程度也跟褚家遗传出来的似的。他自己不也常自诩风姿相貌吗?季芳说起话来,也一副自美的了不得的样子,

    还真是一个毛病。

    两人偎在床上,轻轻悄悄的说着话儿,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笑盈盈的正是温峤。

    褚暨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周玉心也咯噔了一下。

    她有点不喜欢这人了。或许因为上次就是温峤把她骗过去,然后就出了这件事,她隐约觉得这人藏着什么。

    面上笑盈盈的,亲切温和的样子,周玉以前不觉得,现在总感觉有点假。

    温峤是得知褚暨来了这里就过来了,想看看他二人现在的状况。进门一瞧见两个搂在一起,看见自己就跟受了惊似的,顿时不说话,还用戒备的神色看人,温峤就感觉到有点不对了。

    他面上没动,只是一派欢悦的大笑道:“好啊,我说怎么老找都没找着,你们两个,我一个没看住,就给我凑到一块来了,这像什么话,看看你们,成何体统,回头我得拿绳子拴着才行。”

    褚暨听到这句,脸色已经显然的难看了:“你阴阳怪气的说什么。”

    温峤无辜道:“阴阳怪气?我说的是周玉小娘子生病,你挨的这么近,要是把病过给你怎么办,那可不得了啊。你想到哪里去了。”

    褚暨几乎想打他了,强忍着没发作。温峤走到床前去,盯了周玉,盯了半晌,笑:“我说了没骗你吧?你想见他,你看他这不是来了么?”

    周玉不说话。

    温峤笑了笑,看出自己不受欢迎,也不打算多留,问完周玉,又向褚暨道:“咱们出去坐一坐,有点事。”

    褚暨不假思索拒绝道:“有事改天再说吧。”

    温峤道:“你这就是不信任我了啊。”

    褚暨还是不愿与他说。

    温峤看褚暨这坚硬态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藕断丝连,这两人,看这模样,是要剪不断理还乱了啊。

    季芳箕踞在床,大英在他怀里,像个布偶娃娃似的。小手爪子从衣服袖子里伸出来,又黄又细,摸着爹爹的脖子,头贴着爹爹的胸口。她醒来看见季芳,就要爹爹抱,可是一句话也不说。

    季芳搂着她那细细的小身体,不知道怎么的,仿佛感觉要失去她了。

    “大英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他摸着她细胳膊,低着看着她问,轻言细语地说,生怕吵到了她。

    “要不要吃凤梨酥?”季芳拿她最爱吃的东西诱哄她:“要不要吃莲子羹?”

    大英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摇的很无力,她的大脑袋长在小细脖子上,摇起来,让人担心她那脖子会断掉。

    “不,吃。”她小声细语的说。

    “那要不要玩弹珠,咱们起来玩弹珠好不好,爹爹陪你一起玩。”

    大英还是摇摇头。

    季芳搂着她背:“那你要什么呀?跟爹爹说好不好?爹爹都许你。”

    大英什么都不要,有气无力的。季芳心里说不出的心疼愧悔。

    他知道大英瘦弱,先天不足,生下来就看着不好。这孩子从小爱他依赖他,然而他年轻性野,又跟周氏合不来,遂不爱回家,整日在外面游荡,每次回家来,要不就是看见大英哭着要爹爹,要不就是奶母跟他抱怨说大英在家哭着要爹爹。他虽然很疼女儿,但时常也是哄一会就走了。家里有周氏,又有奶母,还有丫鬟,大英不缺人照顾,他也从来不担心。

    但其实他知道,大英性子古怪,不喜欢奶母带。周氏脾气不好,而且隐隐的嫌弃女儿,烦躁了就要发火骂人。

    周氏认为大英长得太丑,病弱活不长,从没把心放在女儿身上,一直想另外再生。季芳看破了她这个心思,感觉十分厌恶,故意气她,不跟她同房。

    可是他又为女儿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不过也是把她丢给奶母。拿女儿为由,逃避丈夫的责任罢了。

    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个意识让他心里很震动,从他幼年时,他对褚暨就一直心怀怨憎,认为他不是合格的父亲。他避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对自己的女儿总是无比温和仁慈,他以为自己是个好父亲,却从来没有真正为她付出过。

    此时他抱着大英,看着女儿病弱消瘦,奄奄一息,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父亲做的是有多么糟糕。

    大英说:“黑,我看不见。”

    季芳连忙让人把家里蜡烛都拿出来点上,又点了两盏大油灯,问她:“点了灯了,你看看,还黑不黑?”

    闭着眼睛,感觉到光亮,她摇了摇头,还是不睁眼,小声说:“不黑了。”

    季芳从早上回来就一直没吃东西,连衣服都没换,他想离开,大英不让,见他一动就哭哭啼啼,他只好留下。到了夜里,周氏实在看不下去,让丫鬟煮了一点东西端来,又示意奶母去劝他。

    奶母走进屋去,季芳坐在床边,抱着女儿,昏昏沉沉垂着头,怀中大英已经没了声息。奶母抱过浑身guntang的孩子,放在床上,脱了衣服,再次用冷水替她擦拭身体,季芳浑身黏着汗,头重脚轻,已经疲惫的没有力气再看她了。

    人那力气总是有限的,他再伤心,也还是要累,累了也还是要吃,饿了也还是要睡。吃了,洗了,他回到床上。明明知道有很多事,很着急,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头一挨枕就睡的人事不省。

    大英一夜高烧不退,洗了个澡,更加烫的着火一般。周氏跟奶母,丫鬟围着团团转,却什么法子都想不出。眼睁睁的看这一个女儿,竟生生不行了。

    天亮的时候,周玉睡着了。褚暨估计她几个时辰之内不会醒,便出门回家去。刚下马车,家中已经传出噩耗,就在方才天不亮的时候,大英没了。

    褚暨对这个大英,单就感情说,并不太深,那原因也很简单,这孩子又瘦弱多病,性子又孤僻别扭,很不讨人喜欢。但毕竟是季芳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褚暨自然是对她重视,放在心上的。此时听说这孩子没了,一面伤心叹息,发生这种不幸,一面又对这没有太多意外,伤心归伤心,这事却在预料之中。大英这孩子,他老早就知道养不长。

    知道那边现在怕是正乱,褚暨也没过去,只是叫来丫鬟问了问什么情况。丫鬟照实说了,褚暨听完,打发回去,心中叹道:要办后事了,小小一个孩子,然而季芳的长女,也是一件大事。

    褚暨思量了一会,季芳过来了。形容很憔悴,一张脸森森白,眼圈发青,身上已经换了雪白的衰衣麻服,头发用木钗束着。他面无表情,心不在焉,神态看着非常萎靡,站在那堕着肩膀,跟褚暨说大英的事,表情倒不见悲伤,就是反应有点迟钝似的,口舌发硬。

    按礼制,儿子离世,父亲也是要服丧的,不过这往往只对应家中嫡出的长子或继承人,身份特殊,却没有听过谁家几岁的小女儿夭折了,父亲还服丧的,还服的斩衰。然而褚暨也没有说什么,季芳跟他商量大英安葬的事,全程萎靡不振低着头,褚暨看的也很难受。

    关于大英的后事,褚家这边意见却不一致。褚家故里在徐州平乡,祖坟也都在那边,落叶归根,送回故里安葬是最妥当的。但是褚暨移家健康多年,早就已经不回那里,再送回中原不合适。

    葬在建康,季芳又不同意,觉得这地方不好。褚暨兄弟也觉得不应该把坟地置在建康,应当选个清净安稳地。商量了几回,决定将棺木送到丹阳去。

    褚蹇曾经做过三年的丹阳尹,在京口处有田产,屋宅,先前移葬其妻时,便是暂埋在此处,将坟地设在那里正合适。商议定了,这天晚上,季芳便来见褚暨,商量出发的日期,还有下葬的一些具体细节。因为丧事已经办毕,最后这一件只是扶棺回去安葬,因此随行的不多,除了下人扶棺,就只有季芳。

    季芳仍然穿着衰服,白衣蹁跹地来到褚暨房中。这回子看,他气色要好多了,尽管脸上还是苍白,但是皮肤明显有了点活气,眼睛也有了点神。褚暨知道他死了大英非常悲伤,再多难过,毕竟过了半月,精神也恢复的差不多。

    就是他人有些怪异,好像萎靡了很多。以往他也是个冷淡冷漠的样子,然而神气是带着傲,有种孤傲自得,不爱搭理人的劲儿,此时身上却没有那劲儿了,却成了闷,闷着脑袋,沉默寡言。

    褚暨认为他这是受了刺激,还没有从大英离世的痛苦中完全走出来。

    父子两相对着,生硬的没什么话说。褚暨问他:“朝中的事交接妥了吗?”

    季芳道:“已经递了辞了。”

    他这官事,文书下来,还没到过任呢,就递了辞。幸而也不是要紧的职。

    褚暨道:“去了,准备多久回来?”

    季芳道:“正是要同父亲说这件事,孩儿感觉身体有些不适,等大英下葬之后,我想留在丹阳住一段时间,暂时先不回来。朝廷的职位,也不打算去了。”

    褚暨沉默半晌,道:“好。”

    季芳道:“还有一件事情,孩儿心中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同父亲开口。可是想着还是必须要说,就是我同周氏的事情,我些年夫妻之事,我总感觉力不从心,应付艰难。她没有过错,是我的心不在,我从来不想成婚,只想一个人,我负担不起这个责任,当初便不该结。离了之后她可以再嫁,不用同我这样的人纠缠一辈子,对她对我都好。”

    褚暨道:“这是你们商量的?”

    季芳道:“算是吧。”

    褚暨道:“你夫人同意了?”

    季芳摇头:“还没有,不过我心意已决。”

    褚暨道:“为何?”

    季芳道:“我从来没有感到快乐过,我跟她,就好像是陌生人,只是住在一起,名义上叫夫妻,实际上我们既不彼此恩爱,也不互相了解。我厌了,累了,不想过了,我想过一个人的日子,离了婚,我也不会再娶,不会再要了。”

    褚暨没说话,是要等他继续说,看他能说出个什么新鲜来。然而季芳并没有抓着这个话题,又另外起了一题,说:“我这次扶棺回京口,准备顺便将她带回丹阳去。她是咱们褚家的人,既然找到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丹阳那里清净,宅子也大,是自己家里,可以放心的住,远离京中是非。”

    褚暨站了起来,还没说话,季芳又道:“我会说服她,让她答应的。”

    褚暨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