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我不要你了
第九十四章 我不要你了
一周过得很快,日历一页一页往后翻,等待的那一天如期而至。 “我都约好了,市医院明天的专家号......” 视频通话里,宋堇宁抱着学校天台的栏杆喋喋不休,上扬的尾音下,是捂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围巾裹到眼睛下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弯起弧光。 临近寒假,延大冷冷清清,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在外走动。 最后一科的考试,纪津禾提前交卷,在去办公室交完实验课的总结报告后,彻底结束了大二上学期的所有课业。 一身的负担终于卸得干干净净,可以毫无顾忌。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她一个,沿着空荡的楼道往下走。 “考试结束后......你是不是就没那么忙了?”宋堇宁问她。 “嗯。” “那你今天晚点睡,等我晚自习下课回来......”他跟她商量,想了想结尾又加上一句,“好不好......” “怎么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恰巧走出楼道,抬头看到组长正隔着几米的距离朝自己招手,大嗓门几乎和耳机里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有话想当面对你说,明天再说就晚......” “纪津禾,可以啊你,听说你交换生的......” 穿堂风从四周呼啸着灌入,盖不过回荡在教学楼下的寥寥几语,巨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拍上来。 “我还有事先挂了。”心口的弦瞬间绷紧,纪津禾一面冷静地挂断,目光往上睨去,按住屏幕的手暴起青筋。 “怎......怎么了?”组长被她凌迟一样生寒的目光盯得一惊,咽咽口水,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 “......”纪津禾看向已经挂断的屏幕,眼睛闭了又闭,才重新面向他,“……没事。” 语气透着几不可察的燥郁。 “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把手机收进口袋里,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前一秒的沉重只是幻觉。 割裂,比十二月的寒风还要割裂。 判若两人。 “哦......就是......就是恭喜你......”组长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刚从导员那里知道的,你是学院里唯一一个申请MIT通过的......” “今年申请藤校的人比较多,我只是运气好。” 到这里,语气也变回往常那样的不疾不徐,谦虚客气。 组长却暗自捏了把汗,觉得背后一阵凉意。 两人都要出校,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久就在校门口道别。 “对了,你不是才谈恋爱?一去就要大半年吧,你家那位舍得放你走?”组长突然想起这茬,半开玩笑地问。 “我女朋友听到我要申请牛津大学那会儿哭哭啼啼好几天,幸亏最后落选了。” “他也不舍得。”纪津禾淡淡开口,伸手拦下出租车,打开门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他。 “她只是哭吗?”她问。 “啊?你说谁?”组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女朋友。” “哦,你说她啊,”他笑笑,“哭很正常,不然她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把我绑在家里不让我去吧。” “......”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在热闹的大街上突兀得尴尬,纪津禾深深看向他:“......或许呢。” “那也太极端了。”他评价道。 “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问,像是真诚求教。 组长挠挠头:“......不好说,大家谈的都是正常人的恋爱吧,捆起来这种怎么看也不正常,当然如果是互相爱得死去活来的话,我没得说,但要是不喜欢或者没那么喜欢,我觉得还是趁早跑吧。” “说得糙一点,这不和出轨一样,捆一次后有经验了就会有第二次......欲望得到满足反而会上瘾......” 组长滔滔不绝,讲起来没完没了,纪津禾收回视线,仰头看向耀眼的晴空,说不出话。 为什么...... 她想,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去问其他人,为什么听到这个答案反而不开心。 纪津禾,你到底在舍不得什么。 已经走向烂尾的故事,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非要等到它面目全非吗...... — “......” 天台光线刺眼,宋堇宁呆呆地看着屏幕,后知后觉地抬起手遮光。 “怎么样?”万柑和陈籽冻得瑟瑟发抖,双双凑过去打探情况。 “......有人找她,她就挂了。”他眨巴两下眼睛。 那人说了什么,没听清,被背景里的风声盖过去了。 “你们......真的觉得道歉有用吗?” 手揪在一起,宋堇宁垂下头,语气有些丧:“我之前也道过歉,她说讨厌我......” 惴惴不安的可怜样把对面两个人看得心脏砰砰跳。 妈呀,这是宋堇宁? “那怎么能一样!”万柑干咳两声,拔高声音,拍拍肚子,“今时不同往日知道吧。” “就是,”陈籽难得和他站在统一战线,“而且这也不算道歉,分明是哄。” “alpha嘛,都是要哄的,先腻腻歪歪说一遍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然后抱抱再亲亲,不行就挤几滴眼泪下来,我保证到时候她嘴绝对没下面硬。” 闻言,万柑在一旁疯狂点头,跟捣蒜一样。 “但凡今晚她心软一点点......”陈籽捏起拇指和食指,给他比划,“明天到医院里知道你怀孕的消息后,必然是皆大欢喜,happy ending!” 斩钉截铁的语气,感染力堪比大会堂的演讲。 宋堇宁傻乎乎地听他们两个出馊主意,眼里闪着光,把陈籽教的在心底默念了几遍。 不管怎么样,先试一试,他揉揉眼,也用力抹去悬在胸口的那份不安,让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两天纪津禾的冷淡和无动于衷。 是他犯了错,是他厚脸皮地赖在她身边,还胡言乱语地说了那么多伤害她的话,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甚至用孩子威胁,所以他该道歉的。 等明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一切都会翻页...... 一定会…… 他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嘴唇下意识被咬到泛白,连着冰凉的手脚一起。 成长到十七岁也没服过软的人,在这一刻把能想到的所有好话都收集在一起,反复斟酌了一遍又一遍,心神不宁,以至于晚自习下课后有值日生准备关灯,他才如梦初醒一般站起来收拾东西。 都说一孕傻三年,他好像也有点恍惚,注意力总是集中不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流失,看不见也摸不着,轻轻一吹,就散了。 别胡思乱想了。 他猛地甩甩头,压下心底的忐忑,背起包朝外走。 深夜,难得无风。 到家的时候,屋内灯火通明,空气暖烘烘地驱散开身上的严寒。 厨房传来响动,宋堇宁扶着墙探出脑袋,看见纪津禾在里面热牛奶,像是掐准了他回来的时间点。 暖光打在她身上,画面美好得不像话。 没底的思绪被她挺直的背影渐渐安抚,他浅浅弯起嘴角,脱衣换鞋,然后悄悄走到她身后。 “我回来了!” 他大喊一声,张牙舞爪地圈住她的腰,手环得紧紧的,眼睛也闭着,呼气起伏。 “你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他问,声音发闷,因为埋在她的颈后,攫取能量一般吸着她身上的气息,手臂不自觉收紧。 “我听到开门声了。”纪津禾回他,手贴向保温壶试探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语气好像没那么冷硬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被暖气拍开揉碎了,轻飘飘洒在他身上。 宋堇宁微微一愣,顿了足足有两秒,忽然踮起脚尖歪头看向她,直直对上她的视线。 不是错觉。 他怔怔地看着她,那目光也不一样了,黝黑的瞳孔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带着许久未见的柔软,有那么一瞬他都快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交叠在她腰上的手互相掐了一把,疼得他忍不住吸气,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光,再看过去,那双眼还是柔柔的,比刚才还多了几分无奈。 “你掐手干什么?”纪津禾转身,好笑地握住他被掐红的手背,用掌心去揉,从宋堇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眉眼和心疼的动作。 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他晕乎乎地想,但脑子已经管不到这种地步了,只傻傻地盯着她的手看。 动作好轻,好温柔啊。 他眼睛一眨不眨。 一秒,两秒,三秒…… 嘴巴突然撅起,紧接着颤抖地爆发出一声呜咽。 “纪津禾!”他喊她的名字,猛地扑进她怀里,像是要把这两天忍受的所有委屈悉数哭出来,肩膀一耸一耸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很快打湿她胸前的衣服。 “我在这,别哭了。” 纪津禾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他能感受到后背有一双手正帮他顺着气,像过去一样,于是泪水涌得更多更猛烈,陈籽教的那些话全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要道歉,哽咽的声音组成不连贯的词句,模糊不清地告诉她:对不起,你不要讨厌我,也不要恨我好不好,淡定和冷静都是装的,我心里其实怕死了,我怕你走,我怕你不要我了...... 没人见过这样的宋堇宁,不是之前刻意装扮的可怜,是实实在在的委屈,压抑着哭腔从嗓子里滚出一个又一个含糊不清的字眼,通通只有一个意思:别讨厌我。 还有,别离开我。 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纪津禾低垂的视线却逐渐转为一种让她无比抗拒的哀伤,麻木的心脏居然还是会被他的话扎得滴血。 可他拿什么让她原谅。 宋堇宁,害怕不是伤害的理由,爱也不是。 不懂爱就去学,有病就去治病,你现在就像一个六岁的孩子,吵着要救路边奄奄一息小狗,却根本没有救赎它的能力。 你有的只是占有欲和自私自利,觉得喂养过了就是你的东西,用笼子锁起来也不愿意看到它对着其他人摇尾巴。 回荡在记忆里的琳琅满目,有的只是撕扯和压迫,迅速冷却了耳边破碎的呢喃,她眼中的悲伤更深更浓,再也化不开。 原来短暂照亮她世界的不是烟花海,而是划过大气层、撞向地表的无数道流星体,绚烂过后,留下满地的坑洼,抹不掉也填不上。 纪津禾想起徐智的话:如果你对自己喜欢的人或事,开始产生厌烦情绪或者很大的负担感的话,这是很危险的事,因为你会承担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的精神压力。 远离它,是唯一解。 “……” 埋在胸口的身体还在颤抖,她伸手安抚着他,布料之下的身躯是那样的脆弱,那样的单薄,多让人心疼啊,可是—— 宋堇宁...... 她无声地开口。 我不要你了。 — 宋堇宁这晚很乖,很听话。 大哭一场后的omega红着眼睛看向她,她说洗澡就去洗澡,她说躺在床上睡觉就立刻爬上床,盖好被子。 她站在床头,把手里的蜂蜜水递过去:“喝完就睡觉。” “你不睡吗?”宋堇宁乖乖接过,捧在手心。 “......学校里有报告要交,”她说,掌心在他的头顶揉了揉,“你先睡,明天还要去医院。” “好吧。”宋堇宁有些失落,被她的手安抚着,仰头喝下一整杯水。 而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那杯水见了底,也毫无波澜。 镇定药很快起了作用,躺在被褥间的人呼吸逐渐绵长。 纪津禾没什么可以收拾的,放在这里的一切,和在夏笺西那里的,她都不想再要。 江市,南区,多少人撞得头破血流也要争得一席之地的地方,却是给她带来噩梦的源头。 她只拿了必要的身份证件,手机和电脑,零零碎碎一个包就可以装下,无牵无挂。 但站在玄关,临到要开门的时候,她却顿在那里站了很久,偌大的房间里异常安静,静到她能听到时钟指针的滴答声,倒计时一样预告着分别的时间。 纪津禾缓缓转身,仰头看向隐匿在黑暗中的,那道通向二楼的台阶,干涩的嗓子咽出一丝苦味。 还有一件东西。 她想起来。 于是背包丢在地上,她又折返回去,鬼使神差地站在床边。 被褥的一角被掀开,冷静了一整夜的alpha,颤抖着解下他腕间的红绳,连同脚腕上的一起。 脱离那片雪白的肌肤,鲜艳的红在夜色下显得那样灰败,像镀了层擦不掉的尘埃,她把它们塞进口袋里,沉默地把被子捻好。 宋堇宁,她最后一次描摹他的轮廓,我们不需要道别,那是留给还会再见的人的。 从此以后,一万多公里,十三个小时的时差…… 我们拿什么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