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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说咱们要去宜禾?那倒是好地方啊。”

    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线,花胜荣大为轻松的拍着云冲波的肩膀,再没了夜来的惊慌。

    所谓宜禾,在金州土著当中的本名为哈密,乃是金州中南部的大城之一,在兴庆正南二百里外,西北两面环山,南有大湖,方圆有田数万亩,是金州少有的宜耕之地,亦是屯戍卒们在金州最早的农垦之所,更于六百年前由朝廷设宜禾都尉一职,专领屯田,时至今日,已是金州有名的粮仓,半州官军粮食皆赖其供,尤其是首府兴庆,每月皆需自宜禾取粮千石以上方可够一城支用,同时,宜禾更建有大仓,可储粮草数十万石,单以纸面帐目而计,便全金大荒,宜禾六仓也够黑水全军半岁之用。

    若依中原军规,此地便堪称全金生死要所,至少也该有心腹大将,数万精兵驻此,但,很奇妙的,与那重要地位相比,宜禾所受到的保护却是少的可怜。

    “总共才两个千户一级的军官,驻军的规格连五千都不到?”

    “对。”

    微微点着头,萧闻霜确认了云冲波的疑问,眼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然是因为用不着啦!”

    哈哈笑着,花胜荣拍拍云冲波,大为得意的道:“在那个地方驻军的人就是笨蛋,金州本地的百姓,没有人不知道的。”

    原来,数百年前,宜禾城草创时日,亦如寻常军制般设军马万骑常年戍此,一则就粮,二则屯守,但后来出了一任金州兵马大提督,上书朝廷,慷慨陈词,请撤此军,北移卫边。

    “说起来,他就是对的,这宜禾城周围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千里荒漠,中间夹杂着一些大小绿州,根本就没有任何异族的人,北边就是兴庆,离这儿才二百多里路,异族的人要是打来,怎么都要先过了兴庆这一关,要是连兴庆都被打下了,那,这儿的驻军可不就更没用了吗?”

    “就算是真有些什么马贼流匪从荒漠上杀了过来,可这儿到兴庆除了贺连山口之外,全是一马平川,只要有点儿消息,骑兵一天就能赶到,这儿怎么说也有四五千人,就算是打不赢,守一天还守不住吗?”

    “再说了,虽然说是荒漠,可也不是没人住,一个绿州就是一村人家,一处水草就是一族百姓,这儿方圆数百里间就数宜禾城规模最大,平时里百姓买点油盐,卖些药材都是到这儿来,来来往往热闹着呢,时不早晚的宜禾这边还会派人出去巡逻,大点的村子里也都有烽火杆子,要是真有大部队向这边移动的话,还在百十里外就能知道的。”

    “但是…”

    晃晃头,云冲波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却仍是十分狐疑:昨夜里那赵非涯忽言此去乃为救城吊民,便再不肯细言,只道是此去乃往宜禾,之后就避而不见,弄得他一肚子忐忐忑忑,也搞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若依花胜荣所说,那城池便该是安如泰山:怎说也好,金州都是黑水完颜家的地头,直属完颜家本军帐下的“铁浮图军”,向与公台董家的“赤兔军”和“平南九道军马”中的“越骑泥丸军”共称“天下三大骑兵”,区区二百里路,在他们而言,的确只是一天的脚程,而如果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可以把常规编制近两万人的铁浮图军一举歼灭的力量投放到宜禾一线的话…那,便是不采这种手段的正面对决,金州大约也难免沦落人手。

    (但是,赵大哥,他也不象是会顺口乱说话的人啊?)

    狐疑着,云冲波再没有和花胜荣多扯,拉着萧闻霜走到较为僻静的队尾,低声讲述着自己的疑惑,却见萧闻霜微微点头,道:“公子你想的没错,但如果真得要对宜禾下手的话,也不一定非要惊动兴庆的。”

    冷静而面无表情的,萧闻霜开始告诉云冲波一些事情,使他的眼睛再度睁圆,嘴巴也张的大大的:

    “你是说,你们…哦,不,咱们太平道之前也曾经计划怎样对宜禾进行闪击?”

    神色淡淡,萧闻霜道:“那是自然。”

    “明知是与虎谋皮,若不先预制虎之策,岂不太过大意。”说着脸色忽地抽搐一下,眼中亦有寒意闪现。

    云冲波知她必是想起张南巾巨门之事,苦笑一下,拍拍萧闻霜小臂,道:“别想这么多了。”

    萧闻霜亦只是一时失神,旋就收敛心神,便道:“是”,又小声将当初太平道攻略之谋说了。

    宜禾城规模并不甚大,虽有农垦十万,但九成以上皆散居四野,居城者极廖,除了少数身家甚厚的大家农户外,便是四方商旅及驻扎在此的几千军马。

    “宜禾城虽不高坚,但四野无碍,一望可见数十里外,城角高楼上日夜皆有卫士守望,见敌辄呼,同时会有飞骑自城北而出,越贺连山口向兴庆报讯。”

    听到这里,云冲波不禁道:“这有何难?既然是个山口,就没别的路走,事先埋伏好人马专等着就是了。”

    萧闻霜点头道:“正是,所以这倒不是问题。但有这些守望之卒在,想要偷城的可能性那就是极小。”

    云冲波眨眨眼,道:“若能事先布置,单单对付几个望风的该不是多困难,而且这地方既然太平久了,大家一定都很大意,说不定只是说说,夜里根本就是在上面睡觉的。”

    萧闻霜道:“对,我们当初也是这样考虑。”

    想想又道:“这里的农耕之户都是数十代生息在此,外人根本混不进来,至多就是三五个探子,却决不可能隐下几千军马。”

    顿一下,又道:“还有一事麻烦,这地方乃是兴庆粮所,便无事时每月也都要向兴庆解送千石以上的粮食,是以牛马交通,络绎不绝,宜禾去兴庆二百余里,中间有个山口,牛车一般是五到六天,象现在这种春荒时节,田中无粮,全仗诸库支取,更加厉害,皆是流水发车,每月都有数十道粮队来回。”

    云冲波心算一下,边想边道:“哦…那就是说…必须要趁一队粮车刚走的时候动手,还要抢在下一队粮车该回去的时候前结束,才不会引起兴庆那边黑水军主力的注意,但这样的话…”已算是,萧闻霜已截口道:“至多是六天时间。”

    她眼望远方,慢慢道:“完颜家一向以军法治家理政,规矩极严,这个方略是武屈去年花了四个月时间审定的,他保证说绝对不会有错。”

    “要想攻略宜禾,最佳的时间便是这个月,三天之后,自三月二十至三月二十五日,便是上半年当中最为合适的时间。”

    她语气极为古怪,令云冲波也悚然一惊,却见萧闻霜面无悲喜,仍在缓缓道:“而这计划中负责实战的集团,当时武屈亦有布置,在宜禾东南方向与山地结合的荒原地带,可以埋伏下五千左右的人马,那里去宜禾约四十里路,快马突进,不足一个时辰便可攻到城下,那个方向向来偏僻,人烟为三面当中最少,所以,所以这样要付的代价也就最小。”

    云冲波一时未听懂萧闻霜话中意思,仍在笑道:“那有什么代价,不过是在野外呆上几天,最多是小心点,别让周围村子里的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忽地一怔,张口结舌在了那里,一时间竟说不下去,只觉一股子寒意慢慢自脚下泛了上来。

    萧闻霜看他一眼,淡淡道:“公子明白了?”

    云冲波只觉口干舌燥,喉咙里翻翻滚滚,却涌不过舌根,许久后方极为艰涩的道:“你的意思是,把所有的村民都,都…”却到底说不下去。

    萧闻霜道:“对。”

    “布置人手在贺连山口狙击,将守望卒钳制射杀,甚或是事先安排少数高手混入城中内应,那都好办,但也都只是影响,要真正攻下宜禾城,必须有超过城内守军的人手,而,要让这样多数量的部队能够在宜禾城侧安全的潜伏下来待机,就只有一个办法。”

    云冲波忍不住道:“但可以不杀人啊,可以只把他们关起来的…”却见萧闻霜脸上竟然如有诮意,立刻说不下去。

    萧闻霜缓声道:“公子,那是不成的。”

    “军队就是军队,不是狱卒,而且人可能跑,需要吃,看守也需要人力,而且是必须认真对待的可靠人力,对一支枕戈待旦,一支应被配置在最佳和最有效率的状态,只等城中内应信号的部队来说,这是一种很大的浪费,一种不能承受的浪费。”

    她说话时面色极为安详,云冲波却无端端打了个冷战,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却见萧闻霜口中仍在喃喃道:“可是,还是不大对劲啊…”

    当怀着疑惑之心的不同部队正依各自的计划向宜禾前进时,兴庆城中正进行着盛大的仪式。

    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场面盛大到了简直可称“奢华”的地步,整座兴庆城的老少百姓都被吸引到了街头,来旁观这一出几百年也未必能等到一次的热闹。

    昨天起,随着完颜改之的几道命令,兴庆城内外的黑水家军将们全数动员起来,连带着大小官员,老吏差役们四下出动,整个是将兴庆城翻了个底朝天,端得是无一巷不扫,无一门不彩,一时间全城哗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直到今天早上,完颜改之率完颜家所有大小家将重臣洒道而出东门,铺筵三里,设锦九重,亲自拜伏道左,恭恭敬敬的将当朝兵部尚书,夏官大司马,已离金多年未返的黑水完颜家大家主完颜千军迎入城中,满城上下方知完颜千军竟已西返。

    当着所有完颜军新臣旧将以及全城百姓的面,完颜改之对完颜千军施以最为得体和恭敬的礼节,更将代表着完颜家最高权力,已由他掌管了很长时间的完颜军家主令符和黑水军帅印也一并交还。

    虽然没人明说,可是,类似“完颜改之有心杀兄夺位!”和“完颜大家主其实是畏祸避走”之类的流言早已在黑暗的水面下运行过多次,那样子的阴翳,早就已是成为黑水军下层军官乃至士兵们的一块心病,也正是因此,当完颜千军微笑着将印绶接过时,久久不绝的欢呼声顿时集聚若雷,在兴庆城上空回荡。

    …这样子的兴奋当中,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完颜兄弟的身上,除了少数有心人之外,便很少有人留意到,在完颜改之身后的诸多家臣当中,少了一袭儒袍。

    “瞧起来,你在黑水家中层将佐以下并没有什么影响力啊,这样子的场合你没有出现,居然都没人感觉奇怪。”

    宽衣踏屐,身上素袍仍然是白的一尘不染,王思千手中把玩着一柄碧绿通透的如意,边俯视下面的热闹景象,边如是沉吟着。

    “为谋士者,无名本来不就是最佳的境界么?”

    淡淡笑着,鬼谷伏龙侧立于王思千身后,神色恭敬,却不屈卑。

    “无名么…”

    重复着鬼谷伏龙的说话,王思千神色间似是甚有感触。

    “确实,世间万法,唯无名最难哪…”

    发出着深沉难解的喟叹,下一瞬间,这声名播于天下,与“无名”两字真是半点关系都搭不上的强者已转过头来,看向鬼谷伏龙。

    “不过,我还是很感兴趣,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两人所在的地方,乃是城角高楼,距地面十数丈,自这个高度看下去,人如蚁,马似虫,房屋府邸,亦只若儿童玩具一般。

    王思千的问话突如其来,全无先兆,却动不得鬼谷伏龙心志,微笑着,他直视王思千眼神,躬身道:“回人王,不过些些蜗角机变,实不敢污人王清听。”

    风吹过,将两人衣袂掀动,自下望上,俱都有如仙人,只是,此时却没谁向上望来。

    默然了一下,王思千道:“那便由你。”说着又转回身去,手把如意,下视城中。

    “一直以来,我琅琊王家从不参与任何家族内斗或是帝姓更替,说到底,那都和我们无关。”

    “只要别人不伤害到王家,王家就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在逐鹿那样子的事情中,王家唯一的原则就是支持有希望速胜的一方,而在此以前,王家将持守中立,决不会贸然介入。”

    ”这便是与时推迁,不事一姓的与时推迁,使王家立族数千年亦能富贵不灭的最高原则。”

    “但,在这原则当中,亦有着例外在,你可明白?”

    说到最后一句,王思千声中已有寒意,鬼谷伏龙却恍若不觉,躬身笑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华夷之辨乃大是非;此亦一轻重,彼亦一轻重,唯风骨气节关大轻重…琅琊王家执守大夏文明数千年,向恶于里通番邦者,有敢为之,便没什么中立好讲,晚辈一向知道。”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你晓得便好。”却见鬼谷伏龙依旧是持礼恭谨,全无两样,心中暗自叹息,一时也无话可说。

    忽听下面又是一阵轰动,更有许多人狂呼大喝,似极兴奋。

    王思千听在耳中,早已明白,愕然道:“完颜大司马居然要亲自统军出取项人主力?”

    又见鬼谷伏龙唇边似有笑意,蓦地怒火上涌,沉声道:“你当真想明白了?”

    鬼谷伏龙徐徐欠身,道:“请人王明示。”

    王思千深深呼吸一口,缓声道:“金州的事情,原牵不着中原兴趣。”

    “冬春之交,马无料草,三族联军,各怀机心,大海无量虽能,但面对项人三大氐族的勾心斗角,也不过是空得一个尊号居中协调,并没法当真作到些甚么。”

    “所以,对完颜家因歼剿太平道而致边关空虚,被项人乘机而入的事情,我们并不想认真计较。”

    “同样的,你到底是忠于完颜改之,还是忠于完颜千军,又或自怀机心,那种事情…我们亦不介意。”

    鬼谷伏龙低声道:“若果介意,文王或是龙王早已将在下清除了,是么?”声音中竟隐隐有愤意流露。

    王思千断然道:“正是。”

    想了想,又道:“儒学弟子遍天下,军中将佐半龙门,更不要说十三衙门的人无所不在,无所不侦,何况天下归心,民意附夏,金州虽去中国万里,但亦只是掌上之舞,覆手可灭,你可明白?”

    他这番话说的其实甚为奇怪,要知王思千在朝中并无任何官职,只虚袭爵位,习领封地而已,但这几句话说出来,却俨然是当朝相臣的口气,似在戒讫外臣一般。

    鬼谷伏龙却不感奇怪,只是轻笑道:“学生幼读诗书,素严华夷之防,请人王放心便是。”

    又道:“黑水家本是夷种,不知礼教开化,旧日甚有父死而子承其母,兄亡则侄皆为子诸般陋习,便立一家长,往往也需血溅五步,丑怪之处,非中原文明之士可以想象,如今内附不过两代,旧习尚存,自然不惮于此,此非兄忌,亦非弟贪,更非门下搏弄,实规矩也。”

    他说到“规矩”二字,似有讽意,忽又笑道:“其实,莫瞧人说嘴,便我大夏又如何?兄弟争权,骨rou无亲,此事古已有之,人王博雅,当知斗米尺布之谣…”正说时,却听王思千轻咳一声,道:“罢了。”声音中却已多了些古怪味道。

    他这番说话似是勾起王思千不知什么心思所在,虽喝他住口,自己却也没有说话,只在高台上徐徐踱了几步,凭栏临风,似有许多感慨,却又无言。

    方道:“文王尝说过你是一个没法看透的人,还说当今天下,要和你搏计斗智的话,大约只有云台山上的天机紫薇或是内宫仲老公公亲自出手才成。”

    鬼谷伏龙躬身道:“文王过奖了。”脸上并无得色。

    王思千却又道:“只是,天机紫薇身后有混天大圣在,仲公公则倚当朝天子为靠,而你,却只是黑水家的一个客卿,你明白么?”

    鬼谷伏龙恭声道:“学生明白。”

    又沉声道:“金州虽僻,亦为大夏土地,不容他人窥试,黑水虽夷,但内附华夏,早以夏人自许,学生若当真错使金州北沦,腥膻逞涂,那也不劳各位王爷出手,便完颜兄弟中不拘那一个尚在,都决放不过在下。”

    又道:“在下呕心谋划,其实正是为求金州之长治久安,人王若果不信,自兴庆向北二百余里,便是金州粮所宜禾,人王只消移步一观,便知伏龙苦心。”

    王思千蹙眉道:“哦?”见鬼谷伏龙含笑侍立,极是从容,方叹道:“那便也好。”

    鬼谷伏龙却忽又笑问道:“自睹人王以来,学生一直有一疑问,人王可肯一示?”

    王思千此时已欲离去,听他问话,并不回头,只道:“你说。”

    鬼谷伏龙拱手道:“不敢请问前辈,此来究竟何为?”

    听到这个问题,王思千的唇边忽然出现了讽刺的笑,只是,背对着鬼谷伏龙,他并没让人看到。

    边缓步离去,边淡淡的述说着,可是,他的说话却似是和鬼谷伏龙的问话没有任何关系。

    “鬼谷伏龙这样的称号,便代表着大夏智者当中的最高荣耀,与这样的称号相配,任何不可思议的谋略都只该是理所当然,而那之外,还需要作到很多,很多。”

    “你既尊我一声前辈,我便托大说几句话,以君智谋,当今天下几无对手,可是,很多时候,最好的布局是在一开始便预察诸暗,使智谋和机略根本没有必要被使用。”

    “古贤有云:不知天文地理者,不可为将。”

    “面对突然袭来的大雨而不混乱,更能够迅速针对制定出雨战的相关谋略,那确实是军师本份,可是,真正优秀的军师,却会知道风雨的将来,而不会让部队去打这种需要突然调整的遭遇战。”

    “当今天下新锐谋士中,你与曹家奉孝可称翘楚,而,你们要学的东西也一样,除了能够在风雨中应变之外,更应该学会预观风雨之将至,早作布置。”

    “三宝一战中,曹家情报及决策系统的表现简直是一塌胡涂,若非曹奉孝阵前机变,曹文远临危不乱,曹仲康神力建勋,董家早已全功,但,那样子的奇迹,真能够再重现一次吗?”

    “兵法和谋略那些东西之所以被重视,正是因为其的不足为据啊!”

    “伏龙之腾,乃国之大事,可以安靖天下,亦可以播乱民间,阁下如何,吾将静拭观之。”

    说话声中,王思千已然远去,只留下一个有些愣怔的鬼谷伏龙,呆立在城楼上。

    此时,他的脸上已没了方才的从容自容,取而代之的,是搀杂着担忧的迷惑,若细看些,更会发现,其中还有一丝丝的惊惶。

    (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是看出了什么…)

    (到底,我漏观了什么样的风雨呢?)

    “有一句话,其实我想对你们说很久了。”

    一只手叉着腰,一只脚蹬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赵非涯背对云冲波萧闻霜两人,将右手搭在额上,边眯眼打量着远方的地平线,边如此闲闲说到。

    这里,是一条小河的旁边,河水清浅,本是行军驻扎后取水的好所在,但当他们的头领在这里与人说事时,便没一个会不知趣到再提着水袋向这里挤。

    经过两天的行军,云冲波等人已自山区脱出,开始进入了相当较回平缓的坡地,但在无人和荒芜等特点上来说,这里仍与先前没多大分别,整整一个白天的行军中,云冲波竟然没有见到任何人踪。只能与花胜荣说说笑话,与萧闻霜谈些心事,或是探看一下那弱女小音怎样。

    说起来,那赵非涯倒也不错,见小音孤身弱质,居然派遣了几名士卒专门照顾与她,倒是不虞有什么掉队之类的事情,但那些人也不知怎地,虽离战场,却仍是冷冰冰的,似早已不会笑了一般,小音虽被他们照顾,却仍战战競競的,时时偷眼来看云冲波,十分的楚楚可怜。

    云冲波却不大懂这些事情,只见小音已是有人照顾便觉安心,更喜一事:萧闻霜倒似是对此安排甚为满意,言语当中,不觉便已温和许多。

    看看前面已是一马平川,若依花胜荣说法,快马加鞭,半日便可抵达宜禾城,赵非涯却忽然传下将令,教全军在这方才过午的时候扎营不前,两人心中虽然怀疑,却只也好客从主便,但方扎下营赵非涯便已过访,简单说明来意,却是想请云冲波萧闻霜与他至无人处一叙,两人心中早已十分好奇,自然一邀便允,与他同至此处。

    说完这只是使气氛更加莫测的开场白之后,赵非涯转回身来,目注两人,缓声道:“实不相瞒,非涯实乃帝京禁军将领,此来金州乃领有密旨,身怀重任。”

    这句话一说出来,两人都大感意外,倒不是为了他自承的身份,而是他竟然自行吐露,更因为他这身份与两人想象中身份委实大相径庭。赵非涯却未等两人说话,已又续道:“王命在身,请恕非涯不能吐露此来所为何事,但此事关系当今天下气运,非同小可,还望两位相助。”

    两人面色再变,萧闻霜看一眼云冲波,便道:“然则宜禾的事到底是?”

    赵非涯再拱手道:“那事其实与非涯的差事无关,实在是非涯一时心动,不忍见一城涂炭。”顿一下又道:“若说无关,却也未必,无论如何,这里面都有项人在的。”

    方将一路来龙去脉说了:原来他奉旨西来,本只带了一队约数百名的随众,因不便相告的理由而特意选择自金州的南部进入,欲要横越整个荒漠后经由宜禾转往兴庆,却在一路上发现了若干个被屠杀殆尽的村子,而在细心检视之后,他更惊发现到,那杀人的部队,竟然是受过极优秀训练的专业精兵,并非一般马匪而为,于是决意查清,便将手下散开,他这干手下中许多人本就出身西域,更有一些原就是屯戍卒所出,又都一身好弓马,自然十分便给,不几日,便教他发现了项人的踪迹,此后便是相互窥探,欲要查清这支部队到底有多少人,谁为统领,又有什么目的。

    “那一天从山上突击,其实便是我们准备了许久的一次行动,本意是想要利用黑水兵为饵,将项人的主力引出后再从后攻击,却没想到最后方知那只是一路偏师,项人统军大头目也未在其中。”

    “但,也幸好我们所捕捉的不是项人主力,因为…”

    “据我数名经已牺牲掉的手下反馈来的信息综合所得,这一次进入金州南部,并潜伏于荒原当中的项人部队,乃是清一色的骑兵,而其总数约在六千,以我六百人之力,若果对上,那只会是送死。”

    口称送死,赵非涯的眼中却全是骄傲的光,令人感到,他便有着足够的自信,知道若果不是对手在数目上有着绝对优势的话,就绝不可能将他和他的手下制伏。

    但,与那种自信和豪气相比,更令云萧两人在乎的事情,却是他提供的这个数字。

    “你说六千人?!”

    惊疑交加,萧闻霜不禁要开口确认,与懵懵懂懂的云冲波不同,她清楚的知道由宜禾至北方边防之间有多少山水,多少关卡,也正是为此,她的惊惧,才较云冲波超出十倍有余。

    (即使一千人,恐怕都已经超过了项人cao作能力的极限,而六千人,那只可能是在完颜家的最高层出现了问题,只有在调度那环节上进行cao作,才有机会把这样一支军队无声无息的放到金南来,那么…)

    与赵非涯不同,萧闻霜已有七成把握可断定此次的项人头领便是大海无量的二弟子,河套金族的少族主,金络脑,而早已经知道鬼谷伏龙与他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合作,只是转眼工夫,萧闻霜已打定主意:“这绝然是鬼谷伏龙的手脚,只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又见赵非涯目光炯炯,正看向两人,道:“两位瞧来对本地的人物事情该比我熟悉,可有什么线索么?”便笑道:“我们只是江湖浪客,那里知道这些。”一边肚中已在盘算,欲要找一个好些的借口,与云冲波两人告退离营。

    太平道与帝姓纠斗数千年,仇恨虬结,直是不共戴天,萧闻霜身为太平道重将,一旦听说这赵非涯乃是负内宫密旨而为,所谋之事又寄有帝京的极大希望,当真是恨不得立时便翻脸将他杀了或是套出所负旨意后将之搅掉,那里还肯佐助与他?

    却又听赵非涯徐徐道:“这些项人目的何在,非涯其实也不清楚,只是依此地形势,估计该是意于宜禾不利,而无论军事如何,宜禾城内外十万百姓总是无辜,方才决意一战。”

    看看两人神色,又道:“看两位的样子,与朝廷或是完颜家大约是有些过节,究竟为何,非涯也不想多问。”

    始正色道:“完颜家前曾平定内乱,现又戍守金州,于国有功,但他们究属行伍,不解治民,更兼着恃宠而骄,在金州为恶也是极著,这些咱们也都知道,两位如难忘旧恶也是人之常情,非涯不敢勉强。”

    萧闻霜微微皱眉时,云冲波已忍不住道:“但…你又能做什么,如果项人真有六千多的话?”

    赵非涯微微一笑,道:“若果倚多便能为胜,那宜禾城现就居有十万百姓,又何必再加驻军?”

    又傲然道:“更何况,为军将者,以却敌,守土,护民为三责,见敌辄退者,岂有面目食此俸禄?”

    云冲波心下一怔,正在想到:“这两句说话好熟,好象在那里听过…”却见赵非涯目光微微闪烁,又似睨视,又似期昐,只觉心中豪气鼓荡,就如前日在山上一般无二,心中尚未想清楚时,自己便已大声道:“好,我们也去!”

    赵非涯眼光一闪,抱拳道:“谢云兄弟的义气。”更不多言,只一揖,便大步而去,再无回视。

    稍顷,有轻轻的叹息声响起,一闪而灭,却是出自萧闻霜的口中。

    赵非涯回至自己营帐中,静坐了一会,方向帐外军士下了几道命令,不一时间,早有几人将一女子推入帐中,却正是小音。

    将手下尽数挥走之后,赵非涯在营中踱了几步,走至小音面前,却转过身,背对着他,将两手抱在胸前,缓声笑道:“我倒真是有点好奇的。”

    小音看看他,并没答应。赵非涯已又道:“我很好奇,这两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这般值钱,竟然让刘家妹子你不辞辛苦的亲自赶来这里料理哪?!”

    “刘家妹子”四字一说出,小音突然变了。

    依旧是那佳质蒙尘的披衣,依旧是那楚楚可怜的面容,可是,当小音缓缓自椅上立起时,她的眼神却再非云冲波及萧闻霜熟知的怯懦与无助,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已再非那种“茫然”和“害怕”,取代掉那种使人“关心”或是“担心”的感觉,此刻笼罩在小音身侧的,已是一种有些神秘,有些温和,又透着一些威严的混和味道。

    看着赵非涯,小音淡淡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声音竟也已改变,虽然柔弱,却不若原先的恍似浮萍,而更象是铁质其心的一挑香花,嫣然其貌下面,自藏有难折骨干。

    赵非涯抬头向天,打了个哈哈,道:“美人如香草,不能自藏,你便妆成什么样子,我也认得。”

    小音轻笑一声,道:“好好一条汉子,几时和牧风学得这般油嘴。”

    却道:“那未说,我可以称你二表哥了?”说着神色竟已有些认真,眼中光芒凝结,盯在了赵非涯的背上。

    赵非涯大笑道:“那是自然,不然你想怎样?磕头么?”

    忽又道:“到底为啥,你还没说哪!”

    小音定定心神,欠身笑道:“二表哥如果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时候带人跑来金州,我便告诉你我来这里到底为何。”

    赵非涯笑道:“哦,这么简单?”

    却又道:“罢了,罢了,关我什么事。”

    方转回身来,瞪着小音道:“扯来扯去,我只想说一件事: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最好立刻给我收手。”

    小音微微一战,道:“你什么意思?”

    赵非涯冷冷一笑,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最好就此罢手,不要再在他身上打主意了。”

    小音微现怒色,道:“你想罩着他两人?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赵非涯大笑道:“我当然知道。”

    “唯其如此,我才要保全他们,才要和他们合作。”

    “太平道的核心人物…那不是最妙不过么?经此一事,日后…日后相见,便有交情可攀,便不至没瞧见人便拔刀拔剑,便有可能心平气和些坐下说话。”“便在方才,他们已在知道吾等朝廷身份的情况下亲口答应合作,而今日能够为了抵御项人而合作,他年或者就可以因其它什么题目再建合作。”

    “其实,帝姓与太平道翻来覆去打了几千年,大家都没有甜头,早就应该想办法合作了!”

    小音面色略讶,道:“二表哥倒是胸怀大志哪!”

    又道:“你想怎样?”

    赵非涯冷冷一笑,道:“那个云冲波应该就是不死者罢?在太平道众的心中,他应该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罢?这种人会意意外外的撞到我营中来,岂不正是天以授我?我意,便要趁此机会收服与他,使他心腹于吾,日后便好与太平道相见。”

    方瞪视小音,道:“所以,你最好别暗玩什么花样,别搅乱了事情,若不然的话,我记着咱两家的情份,我这支金槊却不一定清楚。”

    他说话当中杀气腾腾,纯然便是威胁,小音脸上怒气数现,却都被她压下,欠身福了一福,道:“二表哥好志气,妹子佩服。”

    又笑道:“但,吾闻,不能予者,不可求取,那傻小子自己怕都不大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二表哥你又打算用什么办法来让他归心于你呢?”

    赵非涯轩眉道:“以人心,换人心。”

    “吾意,将以兄弟待他,礼之如手足,亲之如骨rou,必要时,可效前人之事与他拜成异姓兄弟,此子轻侠任义,必不会以怨报德。”

    他一边说话,小音的眼睛一边已是越睁越大,待到他说完时,已连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吃吃道:“你,你要以他为兄弟手足,还要和他结拜异姓兄弟…”

    赵非涯此时已走到营帐门边,双手抱在胸前向外望去,一边道:“对。”

    小音脸色数变,极是怪异,终于硬压住了,深深呼吸数口,嫣然笑道:“好,那妹子就先祝二表哥马到功成。”

    赵非涯看她一眼,似有些意外她竟这般好说话,却没发问,只是深深注视一下,便道:“很好。”说着已唤入几名士卒,教他们将小音送还。

    只是,士卒方才进来,他却顿了一下,忽又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又向小音道:“你能够这个样子混在他身边,想必是费了不少力气,那代价,大约是很久没和刘家的人联系了吧?”

    小音按膝轻笑,却不答他。

    赵非涯也不理她,只笑道:“你既然答应了我的事,作哥哥的也不能亏待了你,送你一个情报好了。”

    便正色道:“其实这消息我也没什么把握,你听过便算。”

    方道:“我二叔可能要回来了。”顿一下,又道:“说确切些,他这时说不定都已经通过堂州了。”

    小音猛一惊,待要追问时,赵非涯长笑一声,已又将手下唤入,小音便住口不言,轻轻敛衣一礼,随那几名军士去了。

    夜,半轮亏月冷漠的挂在空中,星很少,在无云的夜空中闪烁着,散发着墨蓝色的寒冷光芒。

    风不算大,可夜风总是寒冷的,高处,尤其如此。

    “梆,梆,梆…”

    梆子声中,一盏暗黄色的“气死风”被挑着在队伍前面,引领着一队呵欠连天,约二十来名的军卒们懒懒散散的爬上了城楼。

    上面,是早已经连眼都不想睁开的值卒,一个个东倒西歪着,有几个都要靠扶着兵器或是身边的柱子才能站住,显是刚刚被人喊醒,嘴里尤在不干不净的骂着:“你娘的,来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有种你们明儿就别来换岗,让爷爷睡个挺的…”带头军官自然一阵责骂,却也没谁理他,更有几个老兵油子斜着眼晒道:“宫爷,今儿火倒大的,怎么,在小桃红那儿没撒干净就被赶出来了…”说着便是一阵哄笑,那军官也无可奈何,只是一迭声道:“就只知道贫嘴,真有有人偷城,被你们误了事,那时你们才知道死字怎么写…”

    混乱当中,两队军士终开始依规矩将值上一一交割:那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只是些个官样文章,大都扯淡的紧,这些人都是值老的兵,并没谁放在心上,只是嘻嘻哈哈的在对付,不过是趁此在城楼上来回走动一下,新值的除除寒气,替下的赶赶困意而已。

    要说城楼上值守官军当中,最苦的莫过于爬在再高挑丈八的大木楼子上蹲守的“望卒”,登高辛苦不说,而且八面来风,如刀剔骨,再困极时也闭不住眼,更不能学其它人烤火吃酒,历来官面上规矩,上这里的当是诸人中身体最健,眼力最好者,实际上历来必是新手懦汉,再没第三般人会干,一般也蹲不了多久,九成九还是阴奉阳违,不多久便会溜将下来,今夜倒也没有例外,待那军官巡至木楼下面时,一眼便看见那望卒裹身绵袍靠在旗杆下面睡得正香,不觉又是火起,上去便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你找死啊,不知道大人们新定了许多规矩,要从严治下,规范诸事,你这个样子要让知道了,至少是五十军棍…”

    既任望卒,自必是值卒当中最无后台本事的,便不敢学前面诸人还口,只是摸摸屁股,一字也不敢说,便领着前来换岗那望卒匆匆向木楼上爬,只是,爬到一半到底心中忍不住,暗暗骂道:“你奶奶的,大人们若知道,也必定是你报的,一个屁大点官儿,也忒娘的威风…”一面尤在想道:“狗屁的规矩,都他娘的是些哄上面好看的玩艺儿,定这些龟孙规矩的人,便没一个象老子在这上面喝过整夜的西北风数野狼眼睛…”忽地大悟:“怪道规矩改来改去,永远都是咱们倒霉,这定规矩的人中,可从来就没有过在这里受罪的弟兄…”

    一边心中牢sao暗发,一边两人已爬到上面,两人便依规矩将火盆子挑得旺了,眯眼远望,又检查一下角落上那面大锣是否还好,先前那望卒便转身欲下,一边口中还在小声道:“等会儿要是想下去睡觉的话,靠西边点儿,靠墙那边白天里被几个王八蛋尿了,臭的紧…”忽听那新来望卒奇道:“老哥,怎地那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动…”便笑道:“你必是看错了,这会儿连鬼也没有一个,春荒时节,连狼都他娘饿死光了,那有什么乱动…”说着便转回身,眯眼细看,却也见一片死沉沉黑暗当中似有什么在蠕蠕动弹。

    两人这一耽误,下面便已有人不大耐烦,几个性子燥的已扯开嗓子骂道:“娘的看什么看,还能看出个逼不成?”又有人说些不阴不阳的风凉话道:“要不怎么说望卒就是咱值兵里的那道汤呢,每次要走,都是他们拖到最后…”又有人骂道:“来不愿意来,走不愿意走,拖球呢拖,怕回去交不了官差被娘们打出来怎么的…”

    忽然有数声异响,那些骂声竟就低了下去。

    那军官猛觉不对,急转回身,边去摸腰里佩刀边道:“什么…”却没等说出那个“人”字便闷哼一声,僵立不动了。

    上面那两名望卒此时已知事情不对,怪叫一声,同时扑向角上去抢那大锣,却还未冲前便觉腿上一痛,扑跌在地,始见着自己大腿竟已经教长箭贯穿,生生钉在了木头上!

    “你们这样子,就是夏人的所谓精兵了吗?”

    发出着轻蔑还带一点感概的喟叹,敌人终于现身,却只有一个:全身都藏在黑色的盔甲下面,他缓缓的自城楼的阴影当中走出,背负长弓,左手提着一把闪亮的马刀,刀口上犹有鲜血滴下,右手中却握了本册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唉…”

    轻轻叹着气,他慢慢的走向前来,却不放过任何一具尸体,总会从上面踏过,而当他脚踏踩下去的时候,就必有阴阴的骨骼碎裂声响起。

    耳听着染血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两名望卒抖个不停,都知今日已是不能幸免,竟连“还可以大声喊叫”也都吓的忘了。

    却忽然,有一只手将他们扶起,更将一样东西摊在他们脸前,淡淡道:“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那老成些值卒抖抖着道:“我,我不识字…”说话时牙齿撞个不停,听起来含混不清,十分的辛苦。

    那手的主人失笑道:“是了,我倒忘了。”便将那东西抬起,念了几行,道:“这是什么?”两名值卒听得明白,都觉胡涂,却也不敢不答,小心翼翼的道:“是,是我们轮值守城的规矩册子…”

    那人道:“哦?”

    又道:“这东西倒新的。”说着翻了几页,又道:“后面还揿了印,是才出的东西?”

    值卒道:“是。”

    那人轻笑着又翻了翻,方道:“印是兴庆那边加的,瞧样子是上面推下来的?”

    值卒面有得色,道:“不是,是咱们这边定的,上头见定的好,便立成规矩要推,当时还奖了我们老爷,连我们也混了一顿酒rou。”

    那人失笑道:“什么?!”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说着话,他的语气已渐渐变的阴沉严厉起来。

    “为什么,你们自己订的规矩,却没人遵守呢?!”

    说着,他的手指已在册子上掐出几道线来。

    “若果这几条真都照着办的话,我现在该早被发现了,但为什么,你们从军官到士卒,竟然没一个当真去照着办的呢?”

    那两名值卒面面相觑,一时还真想不出话来回他,过一会,方有一个先道:“但是,这些规矩,这些规矩本来就是制订给上面的老爷们看的,订规矩的老爷已经升了官,这个执不执行,谁还去理他…”

    那人淡淡道:“哦?”

    便立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也对,阴奉阳违,阴柔狡诈,那本就是夏人习气,不足为奇,可是…”

    说着话,他忽地转回身来,目光炯炯盯着两人,神色极为威严。

    “可是,为什么你们也会这样?”

    “黑水家的男人,不也是草原之子吗?你们不也一样是马背上的民族吗?为什么,只是一代人的时间,你们竟就可以把夏人这些东西完完全全的学到手里,甚至还比他们更为‘出色’?!”

    “夏人的生活当中,到底有什么东西,竟能让你们黑水一族这样快的堕落同化下来?!”

    他声音并不甚响,当中怒意却是一目了然,再清楚不过,那两名值卒吓的瑟瑟发抖,再答不出话来。

    那男子却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左右看看,将挂在角上的大锣拿在了手里。淡淡道:“这是用来报警的罢?你们倒也尽职,刚才还想着敲它。”说着忽地将锣扬起,重重一击!

    值此静夜,万籁无声,他手劲又是极大,一声响似震雷,几连那锣面也都击碎,但…却没有换来任何反应。

    许久之后,方才有几声隐隐约约的骂声自城楼下面传来:

    “喝高了不会去找你娘撞去,逮着个锣撞啥,不让人睡觉啦,你妈的…”

    “果然是这样啊…”

    喃喃的苦笑着,那男人将手中的册子翻动,并轻声的念着:

    “铜锣一筛,即为天字第三级警令,城下备卒皆应上城;铜锣二筛,无论何时,均应有人飞马报知主将,同时查点滚木擂石之设;铜锣三筛…算了,无谓再念下去了。”

    信手将册子卷上塞进怀来,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向望卒问道:“这地方按说该设有诸种守城器具的吧?滚木呢?擂石呢?”

    两望卒张口结舌了一会,年轻些一个终于忍不住骂道:“有个球的滚木擂石啊,木头都教卖了,石头全作了我们千户家里的地基…”

    那男子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笑声极是清亮,却一闪而止,掩口笑道:“可不要再教人问侯一次了。”果见下面已有些动静。

    便将两名望卒提起,靠在木栏子上,面向城外的黑暗,微笑道:“睁大些眼睛,看清楚了。”说着右手一抖,只听“炽”的一声,一道火花旗炮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出好大一团火光,一时竟连星月天光也被压制下去。

    炽烈火光下面,那男子轻叹一声,将头盔取下,露出了那年轻和尤带着一些憨厚的脸庞。

    (师父…不,大可汗,面对这样堕落和腐化的军队,我金络脑便有信心将之最终征服,无论那需要多久,我自信都可办到,但,到那时,我们这些草原上的苍狼和雄鹰们,会否也将和黑水人一样在夏人的花花世界前倒下,最后反而成为夏人的一份子,更在新的外族前面又成为他们的猎物呢?)

    (若那样的话,我们是否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留在草原上更好?)

    苦思着,他更向夜空张开双手,以极为虔诚的神情默默蠕动着嘴唇。

    (伟大的长生天,请赐我以智慧,让我可以看清这一切并去决策吧!)

    再玩忽职守也好,可搞到象“烟花”这样子还是太过刺眼,令人没法忽视,灯火一点接着一点亮起,甲革兵器的撞击声,紧张的脚步和斥责声都在不住的响起,但,罔视于这一切,金络脑只是扶在旗斗边上,专注的盯着远方的黑暗,

    而,很快的,其它人,也开始注意到了黑暗当中的异样。

    先前曾引起望卒们注意的“动静”,在烟火冲天之后,已开始渐渐的变作“sao动”,虽然隐藏在那深厚黑幕之后的一切还没法看清,可是,那低沉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还是自黑暗当中一阵阵的涌来,将“安宁”撕的纷碎。

    随后,火现。

    第一个火把的点亮,在黑暗当中只如一气便能吹灭的豆烛,连自己的周围也没法照亮,可是,当一个火头变作十个,当十个火头扩成百个,当火光以风一样的速度迅速向两边扩展开去的时候,却有着如创世之初一样的震撼感觉。

    很快的一会儿,自远方的地平线上汹汹而来的火把已有了数千之多,烧成了一道铺天盖地的火线,将一切也都席卷。

    此时,先头部队已冲至据宜禾不至到两箭的地方,可以看清楚那是清一色的骑兵,皆止以腿御马,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提着闪亮的马刀或是可以投掷的长枪,火光照亮出那些凶恶的面容,有着和夏人明显不同的特点。

    “项人,是项人杀来了!”

    和火光的扩展一样,甚至比那速度更快,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连接成巨大的“混乱”,很快的,将整座宜禾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