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虚实自判

    已经到了平日里准备出门的时候，刘自颖却还穿着睡裙坐在沙发上，不安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色素戒。

    江元璨昨晚没回家。刘自颖躺在床上等到凌晨两点多都没听见她回来的动静，后来实在撑不住就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之后身边竟还是空荡荡的。她从床上起身出了房间，眼光粗略一扫就知道人不在。

    自从上次闹了不愉快之后，两人都默契地忙了起来，一个早早出门，一个越回越晚，现在居然直接夜不归宿了。

    理性告诉刘自颖她在昨晚就应该打电话过去询问情况，爱人之间再怎么闹别扭也不能不顾对方安全。但几次悬停在拨号界面上的手指都迟迟落不下去。做错事的明明是江元璨，自己怎么能先低头。

    然而江元璨似乎也拗着口气，硬是一条消息也没发过来，让刘自颖担心又生气。

    时间不因任何事由稍作停留，再不动身就真赶不及上课了。刘自颖换好衣服出门，一路小跑着到了教学楼，进教室前才堪堪停住脚步整理教师仪容，进门那刻正响起上课铃。

    助教已经预先启动了电脑，她一边走向讲台一边掏出包里的u盘插到显示屏底下，调出前几天就做好的ppt课件。

    上午两节课是期末复习的内容，刘自颖正将例题展示给学生试做，瞥见讲台上亮了屏的手机，定睛看去，上面的字眼让她倒吸一口气，引来台下几道探寻目光。

    刘自颖捂住胸口强行镇定下来，带着歉意跟学生简单交代几句便抓了手机疾跑出去，空荡荡的走廊应起一连串慌张的足音。

    终于在教学楼几十米外寻到共享电动车，刘自颖加速跑过去，掏出手机想要扫码的时候才看见对方发过来的第二则讯息：

    “不要慌，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上完今天的课再过来好吗？”

    “不好！”她立刻在心里恨恨地把话扔回去。江元璨出车祸住院，自己怎么可能有心情继续上课。

    先前的一腔怒气原路打回，刘自颖自责得不行，自己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这么幼稚，因为怄气硬是不肯打个电话，连一条信息也没发，受伤的江元璨孤零零地在医院里住了一晚上无人问津，心里该有多难受。

    心中想象着这个场景，鼻子立刻又酸了。刘自颖揩了揩眼角，视线复归清明，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正要出发，口袋里又震动起来，她拿出手机，是江元璨的新消息：

    “圣明德医院住院部22楼3号房间。如果你在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才看完两行字眼前就又模糊成了一片，液体落到手机屏幕上，边缘折射出彩色的电子光点。刘自颖吸吸鼻子，再次伸手把碍事的眼泪抹掉，随即拧转把手发动车子，逆着骤起的秋风朝医院赶。

    圣明德离学校不远，而且刘自颖去过好几次，路线早已熟记于心。她驾驶着身形灵活的电动车抄街巷近道走，没过一刻钟就要到了。因为焦急，明明是凉爽的阴天，背后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刘自颖开着小电动车刚靠近医院大门，一身黑色制服的保安就走出来摆手拦停，她只好靠边还车，走路进去。

    以前刘自颖都是坐江元璨的车直达大楼前，还从未仔细注意过医院的环境。今天天气不算好，太阳隐在云层里没出来，医院右侧的大草坪上零星有些散心的病患，都穿着统一的白色套装。

    越往深处走越安静，周身隐约的植物香气消解了些许急切，刘自颖掏出手机给江元璨发了条消息，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医院了。

    跑跑停停好一会才到后方的住院部，进大厅的时候刘自颖还没平复下来呼吸，导诊台后穿着淡粉色护理服的护士听见她的动静，抬头看过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刘自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扯起嘴角回了个腼腆笑容就匆匆走去电梯前。电梯正停在一楼。

    病房门被一把拉开，来人的焦急心情似乎也被一阵门风吹了进来，瞬间弥漫整个房间。坐在病床上的江元璨看过去，朝着有些狼狈的刘自颖无奈地笑了声：“干嘛这么急？”

    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没事人样，刘自颖却嘴巴一瘪，小孩般怯生生地说：“对不起。”拖着细碎又迅疾的步子走去床侧，“怎么回事啊？”

    “道歉干嘛？……就是被车刮了一下，不严重。”江元璨示意刘自颖坐下，拉过她微凉的手在掌心揉弄安抚。

    “不严重还住院？你别糊弄我了。”刘自颖的语气满是心疼，她用歉疚的目光上下扫视江元璨，上身露出来的肌肤光洁干净，似乎没什么问题。

    “好啦好啦。”江元璨拦住刘自颖想要掀开被子的手，服输般叹了口气说：“走在路上被侧边的车头撞了一下，好在车速不是很快，没伤到骨头，医生说先住三天院观察下有没有内伤。”

    “撞到哪了？”刘自颖放不下心，一定要眼见为实。江元璨看她这样，只得小心掀起左手衣袖，肘侧的伤口已经处理过，被纱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还有半边屁股也擦伤了，之后你摸起来手感不光滑可别嫌弃我啊。”她笑着打趣。

    刘自颖知道她是照顾自己情绪，心里更加内疚，“是我小心眼，昨天晚上我以为你是故意不回来，就……对不起。”说着，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江元璨一下慌了，即使猜到会这样，亲眼看见的滋味依旧不好受。

    “别哭别哭，我想着你今天上午有课就故意没说，是我自作主张了。”江元璨抽了几张纸要给她擦眼泪，只是刘自颖一个劲摇着头说“不是的”，又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她们几乎没吵过架，就是因为两个人都爱认错，根本吵不起来。

    这次还是江元璨先叫停，捧住刘自颖的脸帮她把眼泪擦干净，又在她发红的嘴唇上舔吻许久，弄得她耐不住呻吟起来才停。

    虽然是隐私性极好的单人病房，终究不是在家里，这样亲热的举动让刘自颖羞得脸颊通红，警告江元璨以后这种事不许再瞒着自己，话音却软得毫无威慑力。

    江元璨笑着又要亲她，刘自颖赶紧仰头躲开，甚至左右张望了一番，好似房间里有第三个人盯着她们一样。江元璨被她逗得放声笑起来，期间扯到伤口，又疼得“嘶”声吸冷气，惹刘自颖担心地皱紧眉头。

    “你昨晚上没开车？怎么在走路？”刘自颖突然想起来先前没来得及问出口的疑惑。

    江元璨面露尴尬，偏着头解释道：“我昨天走的云府大道，正好路过隆福记，就把车停在边上，想着走过去对面给你买点奶油泡芙带回家，谁知道遇见个酒驾的疯子。”她摸了摸后脖。

    刘自颖没想到她是为了给自己买吃的才会被车撞，下意识咬住口腔内侧的rou，努力憋住即将溢上来的眼泪，过了几秒又颤声问：“那个司机现在……”江元璨将她揽进怀里，解释说言秘书那边都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老婆，”她低声拖长了音撒娇，“以后能不能不要和我冷战了。”

    刘自颖一愣，自然想到这段时间两人在家里僵持紧绷的状态，心里压了好久的委屈伴着后悔一股脑地涌上来。她抱紧江元璨的脖子，在她颈侧拼命点头说“好”，凌乱的发丝蹭得江元璨有些痒。

    “哎呀。”一道女声打断了两人的煽情，刘自颖吓得立马从江元璨身上弹起来，回头看向声源。一个女人站在病房门口，黑亮的头发又长又直，衬得皮肤白皙如玉。

    “不好意思，我应该晚点再回来的。”女人掩着嘴笑，眼睛好看地弯起来。

    刘自颖不认识她，却莫名觉得熟悉。她一头雾水地回头看向江元璨，却见她同样满脸惊讶地看着门口的女人。

    难道是走错房间了？刘自颖在心里猜想。她刚要开口，满脸笑容的女人又说：“小璨，我怕粥放冷了不好吃，就赶紧回来了，打扰到你们了吧？”

    刘自颖直觉有些不对劲，心里也不舒服起来。她看了眼依旧一言不发的江元璨，又看向走近来的女人，一股清冷的馨香随她袭来。“你就是小璨的女朋友吧？”女人说话温温柔柔，明明看着十分年轻，却带着几分长辈的口气。

    “啊，嗯……”这人竟然知道自己和江元璨的关系，刘自颖心里突突，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先憋出几个单音作回应。她求救般看向江元璨，想让她介绍一下。

    女人注意到她的动作，笑着打断开口准备说话的江元璨：“小璨经常跟我说起你，弄得我对你特别好奇，只是之前我一直在外地，这段时间才回来，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她拉起床侧的小桌板，将装食物的袋子放在上面，一边解开袋口一边补充：“不用小璨介绍了，我是她姑姑，不过只比你们大五岁，所以你也别紧张，我可不会拿辈分压人的。”说完，她朝刘自颖眯着眼睛笑了笑，样子竟然有些调皮。

    刘自颖听她道明身份，双眼瞪得大大地僵在原地，胸中升起无地自容的羞耻感，领受不住她的幽默风趣。

    “今天终于见到了”，这话其实应该由刘自颖来说。亓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也最不想见的人，今天却如此突兀而自然地出现在眼前。

    相比她的从容，此刻还呆站着的刘自颖称得上有些失态。按理说她应该随着江元璨喊一声“姑姑好”，或是为了拉近亲戚关系询问亓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她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咳咳。”江元璨扯了扯刘自颖的衣服让她回神，一面指着桌板说：“只有一份粥？”

    亓兰点点头说：“嗯，我猜到小颖要来，想请她吃顿饭，你又不好下床走动，只能委屈你自己在病房吃咯。”

    “欸？”刘自颖没想到她居然要请自己吃饭，只是她一点也没有平时被请吃饭的开心雀跃，反而有些害怕。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该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所以要制造机会跟自己单独相处吧？

    “离开小璨，她爱的人是我。”

    刘自颖有些俗套地在脑海里幻想着衣着精致的亓兰坐在对面、扬着下巴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场景，面前甚至恍惚出现了一张空白支票……她不禁往江元璨身边缩了缩。

    亓兰自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抿着嘴低笑一声。江元璨碰了碰刘自颖的手背：“那你们去吃大餐吧，我在这等你们回来就是。”

    “可是我还得回去帮你拿换洗衣物，不太方便……”刘自颖揪着手指绞尽脑汁找理由推脱，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和亓兰单独相处。

    “不会呀！正好我开了车，吃完饭送你过去，然后我们再一块回来。”亓兰像是怕她再拒绝，直接上前挽了刘自颖的手，被江元璨眯着眼睛瞪了一下也没松开。

    事已至此，再不答应就不礼貌了。刘自颖只得点了点头，问了江元璨需要带过来的东西之后拖着步子跟在亓兰身后出了病房。

    “听小璨说你是在莲大当教授呀？”

    刘自颖正借着电梯轿厢的反光偷偷观察亓兰，突然听见她开口问自己，吓得浑身一抖。她下意识挺起胸脯站正身子，目不斜视地回答：“嗯，是的。”

    “你很怕我吗？”亓兰斜倚在电梯侧壁上问，嘴角有明显的笑意，就连垂落在身侧的手指看上去都很放松。

    “没有。”刘自颖微低了头，自我厌弃的心情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我只是……”她在脑子里飞快搜寻着合适的理由，避免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电梯却没等她再开口，兀自停了下来。“负一层，到了。”冷淡有礼的机械女声过后，轿厢门朝两侧分开，刘自颖闭上嘴提步走出去。

    地下停车场气温比外头更低，凉飕飕的空气才跟她们打了个照面就消失无踪。亓兰掏出车钥匙，左前方传来解锁声，伴随两下黄色闪光。

    “餐厅已经预定好了，听小璨说你喜欢辣口，我特意找的川菜馆。”亓兰的声音在停车场内回荡，刘自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劳您费心了……姑姑。”说完她自己都脸热起来。

    走在前面的亓兰停下来回头看着刘自颖，“你真是太可爱了，难怪小璨这么喜欢你。”

    刘自颖撇撇嘴小声回答：“她那么喜欢我还瞒着车祸不说，反而告诉你……”刘自颖后面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赶忙捂住嘴巴惊慌地看着亓兰，耳廓全红了。

    亓兰也没想到刘自颖会说这种话，她先是愣了会儿，随即捂着肚子微弯了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别怪她，我也是今天早上打电话给她才知道这事的。她是怕耽误你上班才没说。”

    刘自颖颇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心里却还在想：“怎么她每次都比我先。”

    亓兰看见她这和江元璨如出一辙的小习惯，又无声弯了嘴角，走过去扶住刘自颖的肩膀，带着她往前走。“小璨很看重你的，有些醋可没必要吃呀。”

    对方说得这么直白，刘自颖更加尴尬，她支支吾吾想要辩解，看见亓兰笑起来越发妍丽的姿容，一肚子话又憋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刘自颖觉得江元璨和亓兰长得有几分像，她无端又想起来些乡下的土话俚语，又发觉和实际情况对不上，扇风似地抬手将它们从无聊的思绪中挥赶出去。

    两人上了车，刘自颖自觉坐去副驾驶，刚系上安全带就听见亓兰玩笑般埋怨江元璨怎么不给她买辆车。“我不会开车，买了也没用。”刘自颖立马摆手解释。

    见亓兰有些惊奇地看着自己，她又解释说：“我没去学。”

    “为什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亓兰看了她一眼，发动车子出了停车场，外部的阳光一下照射过来，刘自颖眯着眼在额头上搭了个凉棚作遮挡。

    “那倒没有。是江元璨觉得没必要，说我想去哪的话她开车送我就行。”

    亓兰看着前边的路，摇着头笑起来，意味不明地说：“你还真是听她的话。”

    刘自颖以为她是奚落自己，顿时有些赧然，抿着嘴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

    “我是结过婚的人，虽然你们情况跟我不太一样，但女人总归还是不那么听话比较好。你说呢？”亓兰瞥来一眼，刘自颖没敢跟她对视。

    “嗯……我前段时间听说了这件事。”刘自颖一心窃喜自己终于找到话题，却没意识到自己根本搞错了亓兰那句话的重点，而且离婚这种事其实很没什么可聊的。

    “我结婚太早，才毕业就急急忙忙领了证，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后悔。只是那个时候实在是没办法了。”

    “欸？难道是有人逼你结婚？”

    “没有那么严重，虽然也差不多……不过离都离了，无所谓这些了。”

    刘自颖见亓兰没有想聊下去的意思，更加尴尬，心里直骂自己嘴笨不识趣。

    “小璨也真是的，生怕我和你见着了，支使我去给她买午饭，看见我提前回来都吓坏了。”等红绿灯的时候，亓兰突然笑着说。

    刘自颖闻言僵了身子，这回终于抓对重点：“她为什么不想我和你见面……”

    “那我可不知道，你去问她嘛。江元璨从小就精灵古怪的，我每次都被她耍得团团转。”亓兰似乎是回忆起了从前和江元璨在一起的时光，嘴角噙了抹怀念的笑容。

    刘自颖不免又呷起醋，她初中才认识江元璨，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虽然江元璨说老宅有很多她小时候的相片，但刘自颖从没去过那里，也找不到机会和理由去。

    亓兰预定的这家川菜馆位于城西，居然意外地合刘自颖的口味，也许是为了照顾本地人的饮食习惯，入口只微微有些麻，配着下火的凉茶也没什么后劲，即使没有进食的心情，刘自颖还是不知不觉间吃了不少。

    亓兰倒是吃了没多少就干脆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看刘自颖大快朵颐，时不时与她闲聊几句。埋头苦吃的刘自颖偶然抬眼瞥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里的笑意，窘迫得呛了好几下，辛辣感瞬间刺痛喉咙，眼泪都咳了出来。亓兰赶忙给她倒茶润喉，甚至起身跑过来帮她拍背。

    这时候刘自颖真觉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长辈，并不是什么假想敌，心里不免生出些亲近感。她抱歉地看了眼坐回对面的亓兰，害羞地笑了笑。

    果真是自己想多了吗？

    吃完饭亓兰就开车送刘自颖回家拿东西，一路上也没再说什么让人摸不着头脑或是警铃大作的话。两人再回到医院之后亓兰却没下车，说自己还有事就不上去了。“噢对了，”她叫住刘自颖，掏出手机笑着对她说：“我们加个微信吧。”

    刘自颖已经完全卸下对她的防备，老老实实扫了码添加亓兰为好友。她的头像似乎是几朵白色的花，正要点开细看，江元璨来了信息问她怎么还没回。刘自颖切进聊天界面，发了句“马上到”，就锁了屏将手机放回衣服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