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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洗三礼

    “瑞儿?”

    剪云析鱼羹汤色乳白,盛入玉荷叶碗,清新素净,南婉青搅了几下热羹汤,答道:“未免也太俗气。”[1]

    初夏晴光照透碧窗纱,曳地珊珊,画阁珠玉朗然,众人服侍南婉青用早膳,听了此言,更是大气不敢出。妇人生产极耗损身子,南婉青将养一年的起居,这几日都乱作一笔糊涂账,醒时竟不比睡时多,今日又睡至日上叁竿,宇文序散了朝,正巧赶上她用膳,便抱着小点儿论及起名,问了“瑞”之一字何如。

    《仪礼》有“子生叁月,则父名之”,这孩子堪堪落草未有定名,只随南婉青“小点儿”“小点儿”的叫着。

    宇文序同坐席间,怀中抱着呼呼大睡的小娃儿,才下了朝,仍是一身黄袍龙衮。近日这人回了德明堂,头一样事便是抱孩子,可不管他是哭闹是安分,是醒着是睡着,睡了也要抱出摇车来,如眼下这般搂在手里。一众乳母、保母皆是暗暗称奇,未尝闻识谁家爷儿此等举止,南婉青也不知这人什么毛病,许是老来得子的喜悦常人难以意会。

    鱼羹绵密鲜甜,南婉青吃下半碗,后知后觉宇文序久未答话。身侧男人半低头,大掌轻拍小儿安睡,他素来冷着脸,教人看不出喜怒,却是个闷性子,总要人柔声细语地哄着。

    南婉青只好圆道:“我晓得的,俗名好养活,又是个吉……吉利的字,难为你的心意。”

    宇文序越发气闷。

    “这羹汤滋味鲜嫩,我尝着很是可口。”宇文序虽未曾用膳,宫人齐备摆上干净碗筷,南婉青拿了碗,命侍人盛来鱼羹,两手捧着送去他跟前,“临朝辛苦,想必你也饿了,尝一尝。”

    宇文序如旧哄着孩儿,装聋作哑不理睬。

    “仔细放凉了,再吃着闹肚子。”南婉青瞧一眼乳母,命她抱走熟睡的婴孩。乳母不敢犯上,又不敢违令,左右为难,硬着头皮上前请道:“陛下……”

    宇文序起身将皇子交由乳母,嘱咐好生伺候。乳母战战兢兢应了是,抱入里间。

    南婉青道:“还有一盏南瓜子磨的豆腐,很是清鲜。”说着便伸手去拿,忽地吸了一口冷气,眉尖微蹙,宇文序忙扶着人歪下锦榻:“身子未好,又折腾什么。”宫人奉来白釉瓷盏,凝脂豆腐隐约沁出嫩嫩的浅绿,莹润清香。[1]

    南婉青劝道:“你尝尝。”

    宇文序尝了一匙子,甫一入口南婉青便问道:“如何?”他一向辨不出吃食好歹,又兼心底闷气未散,只答“尚可”,将欲用膳,南婉青扯一扯衣袖,软声道:“我坐着累了,手上又没劲儿……”

    明知是假话,宇文序无可奈何,放了豆腐盏,拿起她尚未吃尽的鱼羹,一口一口喂下,待南婉青合了意,他才换了自己的碗盏。

    “启禀陛下,已是午正一刻,车舆都备好了。”彭正兴侍奉外间,眼看奉茶宫娥入而复出,猜着主上二人用饭已毕,迟迟进前回话。

    天家子女降世叁日,须行沐浴之礼,一来去除污秽,二来祈愿安康,谓之洗叁,此日后宫嫔妃与皇亲国戚入宫敬贺。司天监占得叁月廿四未时洗浴,面向南方迎喜神,方位大吉。

    南婉青打了个呵欠,她惯是懒怠礼节应酬,如今仗着坐月子的便利,一应推却,倒是宇文序极为上心,司天监一送红折子,他便下令于东宫设礼。

    乳母抱出皇子,正欲听从彭正兴吩咐登辇轿,宇文序唤了“且住”,命人将孩子抱来。他这几日抱得勤,醒了去搂一搂,临睡去抱一抱,短短叁日业已纯熟,南婉青陡然起了兴头,招了招手道:“过来我瞧瞧。”

    宇文序只当午后小别,她心中不舍,临行相看一番,便将小点儿抱了去。叁日婴孩肌肤仍是泛红,眉眼舒展了些,不若落产之初紧巴巴一团,他睡得安稳,气息匀长,小嘴略略张开,憨态可掬。

    莹白指尖探入小儿口中,南婉青轻挠数下,酣眠小孩儿顿时皱了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先前宇文序不知她为何伸手,想是点点小鼻子小脸,怎料她送进婴孩小口一通搅和,宇文序躲闪已迟,怀中小儿晃着小胳膊哭闹,声嘶力竭。

    南婉青笑道:“你去罢。”

    宇文序气是气着,说又说不得,只一行哄着闹醒的孩儿,一行出了德明堂。

    东宫,崇仁殿。

    午正叁刻,嫔妃贵戚迎候正殿,众人屏声息气,唯恐失礼,大殿静若无人。圣驾光降,先去了殿后小息,成太后与皇后并在此处歇脚,只见宇文序抱着啼泣小儿,他生得高大,婴孩圆脑袋不若男人手掌大小,抱在怀中愈发显得稚嫩娇巧。

    成太后道:“乳母何在?何以哭成这般?”

    “回母后,无妨,只是饿了。”这孩儿隔一时辰哺乳,方才出了德明堂,宇文序便将人哄睡过去。行途欲尽,约莫到了喂养的时候,下了辇轿又闹起来。

    乳母接过襁褓,转去偏殿,皇后适时见礼:“参见陛下,陛下万福万安。”

    成太后身侧一老妇人见礼道:“臣妇申国公诰命成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申国公夫人膝弯触地,宇文序即命人扶起:“国公夫人不必多礼。”

    民间生儿洗叁,须为福寿双全、子孙昌茂的老妇人主礼,宫中亦然。名虽尊荣,务求谨慎万全,成太后便挑了自家姊妹。

    未时崇仁殿齐奏雅乐,圣驾凤驾次第升殿,赞者引驾,众人伏地叩首,嵩呼万岁。宇文序怀抱小儿入上座,方才申国公夫人本欲接手,他放心不下,婉言辞谢。

    “斗揭柄于未躔,式对朱明之庆;星重辉于甲观,肇开震索之祥……”赞者承上意赐众人平身,彭正兴打开圣谕绢本,高声宣旨,一卷贺文读罢,众人再拜,祝颂天家喜添麟儿。[2]

    赞者曰:“皇太后赏:银镀金八宝四个、银八宝四个,银镀金如意二个、银如意二个、玉如意二个,银镀金钱二个、银钱二个,银镀金锭二个、银锭二个,棉被二张、棉褥二张,棉袄四件、夹袄四件。”

    宫人将数枚金银锭投入洗叁盆,寄意添福添寿。澡盆圆径两尺,朝南安置,以金丝楠木磨刻而成,精雕金鲤漪澜,腾跃龙门,盆下置红漆描金高座,古拙敦重。又备有槐叶、艾草熬煮的汤药,热气滚滚。

    赞者念皇太后贺辞:“席庆燕禖,钟祥熊梦。宗祊盛事,海宁欢声。圣人多男,关宝命之眷怀;帝子生商,贺诞膺于百禄。厥占惟旧,乃应在今。灵源滋长,磐石增固。神祇安乐,宜申赐乎祚嗣;黎庶丕厘,果笃庆于王家。”

    众人再拜,齐呼圣安。

    赞者曰:“上赏:象牙盒一件,内盛金八宝一份、银八宝一份、金锭八个、银锭八个。”宫人又将几枚金银锭添入浴盆,赞者诵圣上墨宝:“穹祇隤祉,将延洪过历之占;弓韣应祈,庸对越承祧之任。笃生元子,式应熙辰。矧当春秋鼎盛之时,诞降歧嶷夙成之器。事关九庙,欢动四方。重明继照,聿开有永之期;一索得男,肇启无疆之庆。”

    众人再拜,齐呼圣明。

    赞者曰:“皇后赏:雕漆盒一件,内盛金银八宝一份、金银如意四个,金银钱四个,小衣四件,红绸带四条,月白纺丝带四条。”又贺曰:“姑洗景风,适新泰通之运;高禖享德,诞开芝兰之祥。告语自天,欢谣载路。华夷蒙福,臣庶交欣。恭惟陛下孝型四海,仁育群生。怡怡愉愉,爱敬尽九重之养;诜诜蛰蛰,治安隆万岁之基。”

    众人再拜,齐呼圣德。

    嫔妃贵戚赠礼,谓之添盆,内侍赞名贺仪,添进金银锞子、桂圆、枣、栗等物,众人逐一大礼参拜,口诵吉言。

    赞者道:“睢阳侯南兆良、睢阳侯诰命容氏添盆:金如意二个,银如意二个,玉如意二个。”

    陛见位次依官爵而列,南府寒微,理应居于末座,圣上天恩,特赐进于晋国公易氏之后。花甲老翁携继室朝拜圣驾,“臣睢阳侯南兆良”“臣妇睢阳侯诰命容氏”,齐声叩首:“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赞者道:“兴——”[3]

    南兆良磕了头却未起身,跪地献词:“斯干咏朱芾之宜,长乐增彩衣之喜。恭惟皇帝陛下灵承天心,骏惠祖武。民胥嘉靖,皆效华封之祝尧;神无怨恫,靡俟高禖之祠汉。臣不谓凋年见此遐福,身虽老矣,子孙与有于荣怀,心实忻然,手足不知其舞蹈。”语尽二人又一叩首。

    赞者乃代天奉礼,一言一行遵照章程,岂知这侯爷罔顾仪节,自作主张。殿内众人垂眸恭候,都等着看笑话,彭正兴抬眼一望宝座之人,宇文序颔首,他便上前宣旨:“赏。”

    南兆良喜道:“谢主隆恩,谢陛下隆恩。”

    赞者亦松了口气,如常朗声道:“申国公吕彦、申国公诰命成氏、申国公之子京兆府尹吕安、申国公冢妇袁氏添盆:金银八宝一份,金银如意二个,玉玩器二件。”

    众人献礼贺毕,喜盆槐艾汤浴已凉,侍人补上热汤药,申国公夫人上前请道:“陛下……”宇文序将小点儿交由妇人,移送之时略微闹醒,轻哼了两声。

    申国公夫人抱去洗叁盆,礼节事宜致意而已,并非沐浴洗净,她只取了小帽子,百子锦被与褓衣松松解开,不曾脱下。和蔼妇人一手搂着婴孩,一手沾湿浴盆药水,抹了抹胎毛细软的头顶,说道:“洗洗头,多吉多寿……”

    小儿受凉惊哭,嚎啕泣泪,申国公夫人笑道:“陛下大吉,小殿下大吉。”洗叁哭闹谓之响盆,乃是大吉之兆,众人听闻哭声,一齐道贺。

    宇文序只觉心疼,药水抹上发顶,还有小脸小手,前胸后背,一处一句吉利话,他恨不能快些了结,满耳皆是孩儿凄惨哭号,不闻喜庆言语。

    好容易捱过礼成,宇文序简略交代几句便退去后殿,成太后与皇后随行,众人伏身恭送,留待赞者宣明圣上恩赏,方可告退。

    “陛下且宽心,小儿娇弱,受凉哭闹,扰睡哭闹,都是常有的事。”皇后劝道。

    宇文序抱着闹腾孩儿,又是轻摇抚拍又是柔声低哄,不觉竟在殿内晃起圈子来。乳母、保母见惯不惊,成太后等人却是见所未见,皆当作奇闻奇事。

    宇文序听了皇后之言,点一点头,不答话。大掌捂热小儿头顶、背心,照理说应当安睡才是,怀中婴孩哭红了脖子,两只小短手胡乱揉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成太后道:“乳母去瞧一瞧。”

    乳母答了“是”,上前见礼。宇文序摇摇头,翻转小儿身子倚靠右臂,左掌空握,自下而上轻拍后背,嘶哑哭声断断续续涌上几个嗝,果然小了些。

    宇文序问道:“又是腹中胀了冷气?”昨日吃了乳一直哭闹,也是这般揉着脸哭,横竖哄不好,乳母道是小儿吃得急,冷风入脏腑,教了拍气的法子。

    “是,”乳母答道,“大约哭得长了,又灌了冷气。”

    “几日不见,我儿竟成了小方脉圣手。”成太后道,起身去瞧消停的孙儿,小人儿虽止了哭,抽抽噎噎的,通红眼角尚挂着泪珠,“哭成这模样,可怜见的。”[4]

    宇文序道:“他性子好,哄得容易些。”

    成太后但笑不语。

    乾元七年四月初一,天家得子,诏令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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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洗叁礼”参考文献:

    李松龄.清宫“洗叁”漫话[J].紫禁城,1986(00):46-47 2.

    咸丰六年(1852)叁月二十叁日《懿贵妃遇喜档》,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南瓜子豆腐:参照汪曾祺《草木春秋》。

    [2]本章所有贺辞都不是我写的,出自《翰苑新书后集》,上卷二十贺表新式,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有删改。

    [3]兴:即起身。“拜”和“兴”代表“跪拜”与“起身”,是古代礼仪制度的常用语。

    [4]小方脉:即小儿科,中医十叁科之一。参见明陶宗仪《辍耕录·医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