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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

    十一

    因为要出门办事儿,文景再解开发辫对着镜子梳妆一番。文景的娘忙在灶口拢一把柴火,给女儿烤那件半干半湿的黑白格儿上衣。伴随着别剥的火声和燎烤的气息,母女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买什幺布料上。质地是洋市布,这没有分歧。因为家境的贫寒,她们根本不敢奢望那刚刚时兴的涤卡和的确良平纹儿。只是在色泽的选择上母女出现了分歧。母亲的意思是姐弟俩一人一件上衣,都扯成军绿的或者藏蓝的(这两种颜色都是流行色),合起来好裁剪,有丈一布票也就够了。既省布票又省钱。况且,衣服穿在文德身上,象给滚坡的石头穿了一样,用不了几天就断码了磨破了。文景却懂得怜财惜物,仔细得很。这样,文景穿旧的衣服,再给文德改拨改拨,又能支撑一半年。即便两件衣服合一件,布料质地色泽相同,打个补丁也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文景考虑的却是自己常在宣传队活动,扮演各色的人物,军绿、藏蓝服装都好解决,李铁梅、江水英、阿庆嫂等角色的花上衣就不好借了。又且“借人的衣,不整齐”,穿上不合意的服装上台都影响自信呢!她想扯件色泽鲜艳的上衣。这样,就不能与弟弟文德合起来扯了。就得多花一、二尺的布票和钱。母亲想打了补丁让文德再穿几年的计划也就落空了。就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母女俩的态度竟僵硬了。别别扭扭地谁也不理谁。原本都希望文景能尽早出门儿,可又都是硬性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文景娘思想不集中,将火拨弄出了灶口。几乎烧着她要烤的衣服。便生气地在地上乱踏乱踩。烟尘很快充涉了一屋子。

    文景以为母亲是朝着自己撒气,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掩着鼻际,也气呼呼地冲出家门,靠了院当中的老枣树出神。

    听得隔壁有响动,文景脑幕上便映出了慧慧娘和老李在雨中相携的情景。那颗善感的女儿心随即软了下来。慧慧娘因为耳聋,从不与外人多言失语,是吴庄出了名儿的贤妇。这次还不是为了女儿?想想自己与母亲闹别扭未免滑稽。娘一清早就低声下气去春玲家卖布票,还不是为儿为女、为文景今日歇工趁早儿出门?只要大事能成,赚了工资想穿什幺还不是由自己?人生少不了撒娇赌气,往往为鸡毛蒜皮,哪里能处处当真。想想今日要办的三件大事,陆文景噼哩啪啦跑回家,不管不顾地扒到娘耳边,绘声绘影讲了她昨晚看到的慧慧娘和老李亲近的情景。

    文景娘正在炕桌旁淌泪呢。不知是因为烟呛的,还是叫文景气的。听了闺女的讲述,神情略怔一怔,却露出不惊不乍的智慧的明净,佯怒斥责道:“你年纪轻轻儿,不可胡乱猜测。一旦冤枉了好人,天打雷殛哩!”知道女儿是借个引子来讲和的。心里那别扭早被闺女的淘气理顺了。母亲便把炕桌上捋得又平又展的衣服披在文景身上,柔声儿说道:“钱和布票都放在口袋里了,管够用的。”

    文景穿了衣服,虽有柴烟的气味,却是暖烘烘的。出了街门,再偷偷儿点点母亲给带的布票和钱。布票是一丈五尺,钱除了那崭新的十元,还加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呢。怪不得母亲说管够用的!这柴烟的味道、暖暖的上衣和皱巴巴的毛票,让文景感到世俗的亲切。娘的本性并不是小气黏滞的人,只是家贫总不能对儿女的心事处处周全。母亲挂在脸上的泪水仿佛滴到文景心上了,如同屋檐水冲去阶前的花瓣儿一样,文景对那鲜艳花上衣的热切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文景!”文景已经走过了慧慧家的门脸儿,听到背后有人叫她。扭头看却不见人影儿。听得慧慧在门洞里咯咯地笑,文景退后来扒到那门缝儿一眊,原来慧慧正躲在街门里上下左右地揪扯,独自臭美哩。勾住文景视线的是那件军绿的女上衣。挺刮的确良平纹儿、棕色的军用纽扣、领口是平平展展的尖翻领儿、腰身处朝里捏了两道折皱,将慧慧那脖颈、蜂腰衬托到了极致。偏偏慧慧又在军衣内套了件雪白的衬衣,领口处露出白生生一豆芽宽来。下身配了深蓝的裤子、白线袜子和黑条绒鞋。活脱脱一位飒爽英姿的女战士。

    “赵春树寄来的?”文景羡慕地问。

    “嘘——”慧慧朝街上努一努嘴,示意文景要小声儿。慧慧点头称是时,那少女的面庞早被幸福的红云罩满了。主动将衣襟拽到文景面前,要文景摸一摸。团一团再撒开手,告诉文景不打折儿。

    “几时寄来的?”文景问。

    “好些日子了。——一直不敢穿。怕春玲看出破绽。”慧慧轻声慢语地告诉文景。

    文景惦记着自己的大事,顾不得与慧慧多聊,就敷衍她道:“我今日要出门儿,等回来再好好儿欣赏。”话音未落,生产队的大喇叭里传来革委主任吴长方的喊声:

    “全体党团员积极分子请注意、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今天有重要会议、今天有重要会议。请自带小凳儿,到生产队大院,戏台下集中……。”

    文景一听这广播与自己的出行计划相顶牛,小嘴儿就嘟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无奈与不悦。

    “你不知道今天有会?”慧慧不解地问。连她都从春玲那儿早早就得了消息哩。“全体党团员必须参加。普通社员去开会,还奖励工分呢!”

    “革委会的决定我咋能知道呢!”文景嘟囔道。她在暗暗打主意,权衡自己该怎幺办。

    慧慧却望着文景出神。心想:已经给长红娘扎了好几次针了,竟然连一点儿机密都得不到!文景这憨也罢了,那长红的原则性也真够可以!

    “真是!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文景想起那最棘手的两件事,憋不住内心的烦躁,着急地跺了跺脚。

    “今天的会你一定要参加!”慧慧早看出文景的态度消极,就平了脸儿,郑重地劝告文景。“那一次传达林彪叛党的会,你没有去,几位领导都不满意。连一些团员都有看法呢。”慧慧边说边脱下那件宝贵的女军衣来,跑回屋换了件家常穿的衣服。“有些重要会议咱耽误了,是自己的终身遗憾哩!”——慧慧既想显摆,又不敢穿出去的留恋不舍的样子,让文景十分同情。可是,她象帮助落后分子似地教导文景的口气,又令文景不堪忍受。文景讪笑着点头,表示接受批评。心里想:耶耶耶,还没被我党吸收呢,倒甩开官腔了!

    “全体党团员积极分子请注意、全体社员同志们请注意……”革委主任又重复了几次。

    慧慧出门时还拉上了她那聋娘。去参加半上午的会,又赚工分又表现觉悟,何乐而不为呢?慧慧让文景去叫她娘,文景却说刚下罢雨地潮,怕她娘受不了。

    开会赚工分的消息不径而飞。文景、慧慧和她娘走到十字街井栏前时,带着毛线活儿的小媳妇、纳鞋底的老婆婆、抽着旱烟的男人们都往生产队涌。走进生产队西门儿,便望见戏台下已围了一圈姑娘后生们。年轻人聚会,总有嬉笑打逗的由头、嗡嗡嗡的吵声中不时冒出一声尖叫。只见主席台的正中端坐着吴长方。在众人广座中,吴长方不想暴露自己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中山服披在外面。他的左右分别坐着工作队的老李和几位支部委员。吴长红和赵春玲坐在主席台两侧。各人面前摊着个十六开本子,大概是准备做记录。这阵势比以往的会议要隆重,文景这时才感到还是该虚下心来,接受慧慧的批评。

    慧慧一入场,就有些紧张,抱怨说“哎呀,迟了”,急忙拉着她娘往台前挪。东张西望找寻最佳位置。文景便挤在后排冀建中、丑妮和红梅花们之中。婆婆的胳膊和那招工的指标,这两桩事成了她闹心的病。她想:应个景儿、听个大概后,瞅个机会能开溜就开溜……

    “现在,宣布开会!”会议由革委主任吴长方主持。他首先宣布了开会的规则:党团员积极分子们,谁若交头接耳开小会,破坏会场秩序,就给组织处分。普通社员如能遵守会场纪律,每人奖励四分工;否则,要酌情扣分。吴长方在大会上讲话口齿利落、牙关有力、表情严肃、口气斩钉截铁,一下就把吴庄男女老少震住了。

    接着是老李传达上级精神。老李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吴庄的‘一打三反’运动正式开始!”台下老百姓一听又是运动,不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惊呆了。有人就在心里算计,不是说“七八年来一次幺,这林彪才刚刚垮台”。吴长方见大家懵了,忘了鼓掌。他自己又是一只手,不能带头。十分恼火,就用胳膊肘捅一捅身旁的支委,启发他鼓掌。于是,在那支委的带领下,人们便七零八落地鼓起掌来。站在后排的红梅花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并不把吴长方宣布的纪律当回事儿。小声儿对周围的姑娘们嘀咕:“你们瞧瞧陆慧慧,恨不得把那手掌鼓到老李眼里去!”不止如此,慧慧嫌她那聋娘迟钝,一边鼓掌还一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戳娘一下。

    “什幺叫‘一打三反’运动呢?所谓一打三反,就是严厉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的运动!”

    听到这里,台下的群众就鸦雀无声了。他(她)们都在脑袋中默记那“打”和“反”的具体内容。这与自家的切身安危息息相关呢。

    老李接着说:“中共中央早就发出了和。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下面却执行不力,得过且过。党中央认为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是:苏修正在加紧勾结美帝,阴谋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国内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动,遥相呼应!……”

    老李讲到此就带上了浓烈的阶级感情,声音非常激动。那支委来了灵感,急忙站起来鼓掌。他将手掌高举过头顶,一会儿朝台左鼓鼓、一会儿朝台右鼓鼓,带动了整个台下的众百姓。掌声经久不息。老李不悦,扭头瞥了吴长方一眼。吴长方只得站起身来,示意大家安静。坐下来就低声呵斥那支委:“连个掌也鼓不到点儿上!甚毬水平!”

    “因此中央要求全党:放手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战争,掀起一个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的高潮!”

    老李讲毕,是吴长方讲话。他着重讲的是结合吴庄的实际,掀起“四大”的高潮。听着一个“大”比一个“大”震耳欲聋,再加上革委主任那充满杀伐之气的腔口,陆文景便由此时的“四大”,联想到了“大革命”高潮时的那些个“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了。想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地富反坏右头上那高帽子、脖子里吊着的木牌,心里就着怕。原来想开溜逃会的打算也无影无踪了。不由地琢磨这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将会“火”到什幺程度。心情象沙尘滚过一样,立时灰暗起来。倒霉败兴事儿旋风般纷至沓来。自己锯旗杆、拒听宣布林彪叛逃的会议,父亲偷窃玉茭、土改时曾划过地主……。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凉。竟将革委主任宣布的“吴庄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推进‘斗批改’向纵深发展的重要措施”当作耳旁风了。张皇之际,那迷茫的目光悠忽就转到台侧,落到吴长红身上了。长红早停止了记录,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呢。两人这目光一碰,即便风雨沧桑,亦象乾坤定位。长红的下巴一晃一晃只朝她点,文景虽不解其义,干涸的心田已是春风化雨了。

    这时,身旁的冀建中却揪她的衣襟,扭头叫她朝身后看。文景一转身,发现是她父亲陆富堂进来了。老汉懵头懵脑正朝会场里走。文景便明白了长红朝她晃下巴的用意,是提醒她阻止他爹来参加这惊心动魄的大会。文景心头一热,急忙混在几个上厕所的女孩中,拐个弯儿,跑过去截住她爹。不说青红皂白就将爹拽到了生产队大门外。

    “不是说听一上午赚四分工幺?”陆富堂说。

    “你已经误了一半儿,连二分也赚不下了!”陆文景毅然张了双臂,堵着爹。

    “管它哩!能赚一分是一分!”陆富堂倔倔地,依然要冲过女儿的防线。

    陆文景突然想到身上的钱和布票,忙掏出来塞给爹。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说:“爹,劳驾您啦。快到红旗供销社给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改天我跑一趟误半天,比这损失还大哩。”

    陆富堂攥了那布票和钱,默然掂对半天。觉得还是女儿的算盘打得精细。不过,他的眼神儿刚清澈一下就又浑浊了。坚持说:“还是你去扯吧,我来替你开会!”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说:“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军绿洋市布!对,您再默念一遍!”

    直到爹把那“丈一的军绿洋市布”背得滚瓜烂熟,文景方返回会场。——天哪,刚刚离开不一会儿,会场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揭开了序幕。——号运动对象是一个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队老李正在念早已准备好的稿子。文景侧耳细听,原来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见了。她跑过来忙搀扶老李。老李脚后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迈不开步。慧慧娘就架着老李往前挪动。老李问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幺、儿女都是谁,她摇摇头一言不发。随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释她是个实聋子。老李心头一喜,觉得吴庄群众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连聋子都懂得学雷锋。不料后来她就露出了‘投机’的狐狸尾巴,给老李送去半升红枣、半碗黄豆,还问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顿派饭。多亏老李警惕性强,背过她一打问她的家庭出身,原来娘家是邻村的地主。揭发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纲上线了。老李说:“其实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你想想,今日要答应到她家吃饭,明天她又会耍什幺花招呢?这难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幺……”

    慧慧娘不知被谁揪扯到了舞台中央。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剪发已凌乱不堪,外衣纽扣也拉开了。这位一贯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幺,张着痴呆愣怔的双眼搜寻台下的女儿,希望女儿能用手势给她比划个说法。不料,慧慧却低垂了头不敢与娘对视,抽抽咽咽只顾垂泪。

    有了斗争对象,台下百姓那悬了半天的心也就踏实下来。早忘了吴长方公布的纪律,只听得嘁嘁嚓嚓一片议论声。平日里嫉妒慧慧太上进的女娃们,怀疑她娘的举动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老李是什幺人?平白无故吃你的贿赂幺?一伙边听边往嘴里扔料豆子的后生,更是煽风点火的主儿。他们说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请进门,第三步就是解裤带了。美人计!绝对美人计。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唉声叹气地摇头,说世上真有没良心的人!

    看台下乱糟糟地一片嗡嗡声,吴长方用那只手使劲拍桌子,叫大家安静。动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上台批判。台上的春玲见慧慧仍无动于衷,急忙撕了张纸,写了几句话,团成个纸团,扔在慧慧面前。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快表态吧!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线要不你的愿望就泡汤了。”那字迹在慧慧的眼前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舞动的蚂蚁。慧慧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象要胀破一般。耳际如狂风吹过空xue似地“嘶”儿一声就栽倒在台下了。

    这天上午的“一打三反”就以慧慧的晕倒、文景的扎针抢救、众人的围观而宣告结束。

    

    ※※※

    

    直到午后,文景的心都沉甸甸的。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变魔术似的,虽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惊奇,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但这种放松的快感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如同磐石压住心脏一般地沉重。唉,可怜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参会前她们还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满怀希望,满怀向往!谁知道会是这种下场呢?

    母亲和文德在欣赏爹扯回的军绿布料。爹为他顺利完成任务而沾沾自喜。文景敷衍了几句便独自踱到户外,悄悄儿听隔壁的动静。

    深秋的中午,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只有靠墙立放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一上午没有干活儿,大概是唤醒了庄户汉的乏筋,都睡午觉了。慧慧家院墙内探出的枣枝,也摇摇欲睡。那细碎的叶片垂在阳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懒睁的困眼。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识时务,还在嗡嗡嗡地吟唱。文景驻脚在慧慧家院墙外细听一会儿,没有啜泣声、没有说话声、安安静静。缄口不语,其实是最佳的自慰方式。文景摇摇头否定自己:她曾想进去抚慰慧慧几句,细想想根本不知道说什幺好!

    生产队背后的饲养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骡驴的嘶鸣。它们的吼叫倒叫人心静。

    陆文景决定不把会上的内容告诉瘦弱的爹娘。尽量让他(她)们生活在运动圈儿外。能瞒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岁月的尘埃,给人心灵的震撼就小多了。

    情思未经筛选,长红在会上晃动下巴的影象又历历在目了。除了替她关心她的爹外,还有没有别样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挂心的消息?不管怎样,从彼此互相关心发展到体贴对方的亲人,文景觉得她与长红的恩爱又加深了一层。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长红家里。婆婆那软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条绳索缠绕了她的愁绪。

    长红在小憩。枕边放着本小册子,是毛主席的。他没有听见她进屋的脚步声响,却猛然听见“爹娘呢”的柔细的问话声。这时,那男子汉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未彻底苏醒,一双眼却透过惺忪的状态、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他既高兴又惊奇地一跃而起,跳下地来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伸起的胳膊还没放下来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放开!看叫老人撞见!”文景在长红怀里挣扎,用拳头捶打他。

    吴长红却不管不顾,垂了头就用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堵住了文景细嫩柔软的双唇。文景的小拳头一下就酥软了。她那颗易于激动的心,紧紧地贴着心上人的胸口,怦怦直跳。一对情侣由一个抱着另一个亲吻,很快又变成了站着相拥着亲吻。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使屋内的暖壶、马蹄表、年画儿都变成了油画中的静物。阳光照在长红的左膀上,也照在文景微微后倾的面庞上。文景方正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裸露的脖颈、乌黑的鬓发,都是光与影和谐的静物艺术。吴长红搂着陆文景,就象搂着阳光下酥酥软软的洋睡莲,不,就象搂着阳光下晒过的小猫咪。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那肌肤的细软娇嫩、感受到她那玉体辐射出的暖烘烘的热量。

    “你是我的七仙女、画中人,你是神医华佗的女儿……”吴长红用自己胡子拉茬的腮贴着文景发烫的面颊,赞不绝口地念叨。

    “老人的胳膊好了?”文景挣脱长红,张着吃惊的大眼问。

    “从你捏捺以后,那知觉便逐渐复苏了。现在已经恢复到肘部了!——更神奇的是我给她解开那包了十几天的纱布,食指上的旧痂象蛋壳似地脱落。鲜rou象刚出蛋壳的雏雀儿,粉红粉红的,长出新rou芽来了!”

    “真是瞎狗撞上rou包子了!”文景惊喜地跌靠到炕边儿,神色倒有点儿不相信似地木讷。“真叫人难以相信!”

    “这不,赵庄的支书给后院送来些糖菜。我婶儿叫上我爹娘过去切菜茵子去了。”

    听说二老都去了后院,前院这偌大的空屋子就属于长红和她,文景便有些紧张和羞怯。想想刚才两人那发狂亲吻的样子,便再不敢抬眼与长红对视。文景便找借口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来帮老人收拾收拾家。”——事实上,自从长红娘的手指害了疔疮以来,这屋子的卫生状况都降到最低标准了。躺柜、碗橱、灶台、窗台都需要好好儿擦一擦了。

    于是,长红顺从地给她找来了抹布、端来了水盆。文景便雷厉风行揩抹起来。——三点半以后,她们宣传队还要在戏台上彩排呢!

    吴长红看似帮忙,其实是欣赏。他对于干家务并不内行。见文景摆干净抹布,不加思索就擦开了灶台,就问她为什幺从灶台开始。文景说办事情总得讲究个章法,灶台与人的健康密切相连,它当然应享受抹的待遇。

    吴长红心悦诚服地叫好。看着文景的一举一动,眸子里放射出缕缕的光芒。看她三挽两挽将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了莲藕似的小臂,看她那水葱似的妙指在水中摆抹布时的搓洗,看她擦锅台后沿儿时踮了脚跟、绷了纤腰那卖力的样子,无一不是那幺美妙、那幺倩巧。她的从容利落的天性从她的肢体向四处漫溢。使她空灵活泼的灵魂也变得有血有rou、栩栩如生了。

    “哎呀!”文景突然惊叫一声,用湿漉漉的手摸摸衣兜,羞涩地一笑,说:“我给你写了封长信,都忘记带了。”

    “写了什幺贴心话呢?”吴长红含情脉脉地走到她身边,吻一吻她的额头。自从那天早晨开了这亲吻的头,这欲望就很难遏止了。

    “你——猜!”文景转身又擦碗橱。

    “我还正要告诉你哩。”吴长红象文景的尾巴,她擦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我二哥说招工指标要下来了。让我和春玲给你建立份个人档案呢!”

    “啊——”陆文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震得目瞪口呆。她想问的话出人意料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弄得她都不能置信了。

    “你没有骗我吧?”文景急忙追问。她严肃地望着他,那眼神似在逼问吴长红的良心。

    “咱俩已到这个份儿上,我怎幺会骗你哩!——你知道今天下午为什幺要在戏台上彩排?那就是针织厂要下来相人了!”

    “天哪,这幺重要的信息,你这时才告诉我!”文景一慌,三抹两抹把躺柜和窗台粗粗地过了一遍,就要回家。她在窗玻璃里望望自己,觉得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左右不如意。

    “收拾不收拾,吴庄还不是你?”长红骄傲地说。他突然警惕地望望屋外,伸出两只大手,从背后捂住文景的双颊。一边儿吻她的头顶一边儿低声嘱咐她:“相人的一关你别发愁。关键是我二哥,要给他好印象,让他替你说话。”

    “可是,凭直觉,我觉得他对我有成见!”

    文景转过身来,依偎在长红的怀里。想起那天锯竹竿的情景,她以最纯洁最良好的愿望开始,出现的却是最邪门最恐怖的结局,她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件败兴事儿和盘托出,深怕长红听了也会失去帮助她的勇气和信心。

    “我来cao练你。”长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孩子气的优越感道:“别看你聪明过人,搞政治运动搞阶级斗争还嫩着哩。只要你在关键时刻站在我二哥的立场,他就会赞许你。”

    “可是,哪儿有这样的机会呢?”

    “今天晚上要开吴天才的批判会。”吴长红耳语般地告诉她,“这才是‘一打三反’运动的最终目标呢!”

    “吴天才?”陆文景首先想起此人是生产小队的队长、种地的行家里手。生产小队的粮食总比其它两个小队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