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收留
“这是什么话？”尤晓晓脱口而出，看他把头抵着不说话，忽然又觉得对方可怜。一个奇艺的想法升起来，在他的大脑里面划了一边，最后终于顶在嘴边。“该不会——这孩子是你生的吧？” 这话说完，一直以沉默应对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身体抖了抖，可再往后，又平静了。 尤晓晓不敢再问了。他给对方倒了杯茶水，茶杯落在桌子上，发出了点声音，怀里的孩子不安地动了动，男人这才松动了胳膊，换了个姿势，让孩子躺得舒服些。 “你的事儿，我不问了，你也别害怕。”尤晓晓又坐下，“我听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是不是在这儿也没个认识的人？” 男人点点头，“我从——我从平康过来的。” “平康？”尤晓晓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也没记起来中国还有这么个地方，估摸着是个小县城，就又问：“哪个市？” 尤晓晓是直辖市长大的，脑子里没有省的概念，别人说起地名，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往大了问，可他习惯了市－村－镇的制度。对方说了个新名字出来，他还是不知道。那人抬头，看他一脸疑惑，或许是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才又说：“是个地级市，太小，您不认识的。” “什么‘您’、‘您’的，干嘛这么客气？”尤晓晓把茶水往他那边推了推，“喝口茶吧。折腾半天了，你也渴了吧？” 那人看了看他，慢慢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这才对。我就说你别客气。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你的事儿，你不说，我也不问。不过，你一个外地人，在这儿，要是没个工作，可不行。我们这儿，时不常来查暂住证的。”尤晓晓看着对方，有点犹豫地问：“你现在没工作吧？” 那人摇摇头，“没，我昨晚上刚过来的。” “你说你。大晚上的，也不嫌冷。”尤晓晓让他气笑了，可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没脑子——对方的脸上分明流露出难掩的苦涩。要不是走窄了，谁能抱着孩子大晚上跑出来？ “那——找个工作？”尤晓晓问完，男人的头又低下去了，好半天，他才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掉了皮的古铜色钱包。钱包薄薄的，看着就没什么钱，甚至，尤晓晓都觉得里面连个钢镚儿都没有，要不然，刚才这人也不至于为难成那样。 那人把钱包打开，从里面摸出一张身份证，递到尤晓晓跟前，他才知道对方的名字：江阳。 呵，名字里还带着个“阳”字，怎么看着一副落魄相？别说照着别人了，太阳是不是都躲着您走啊？ 当然，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尤晓晓一点没表现出来。他拿过身份证左右看了看，朝对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身份证压给您——你。”他可能是怕尤晓晓不高兴，刚说了个敬语，赶紧又给转圜过去了。 呵，还挺听话。 尤晓晓心里笑了笑，这么乖的人，要是他那口子看见了，肯定又嘲笑他，“看看人家，看看你，就知道跟我对着干？” 他这样想，自然而然挂了相，看在江阳眼里，却是明晃晃的嘲讽。 江阳又把头低下来，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我没别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尤晓晓让他弄得摸不着头脑。 江阳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说：“我——我身上没钱，您能借我点吗？我把身份证押给您。” 尤晓晓看着他，不说话。 江阳也不说话了，他默默地把身份证放回去，把有些烫的茶水一股脑喝下去，眼泪慢慢流出来，他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你可真行。”尤晓晓看出来了，这人大抵之前是个落魄秀才，有点小才华，说不准还是让家里宠了好多年的，只不过一朝遭了难，这才凄凄惨惨跑到这儿来。就他刚才这表现，别说拿身份证抵押，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他也照样敢把钱借出去。 看人这本事，尤晓晓还是有些自信的。 “你想借多少？” “啊？”那人听见他的问话，惊讶地看向他，“您愿意借我？” “借多少？” 江阳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1万块钱，行吗？” “啥？”尤晓晓看着他，有点不敢信，倒不是觉得多，而是不明白这人找他借这么多想干什么。“找工作用？” “不——不是——”江阳挺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什么本事，以前，在——学过一点修手机的技能，我想着，能不能摆个小摊，挣口饭吃。” “哦。”尤晓晓心说，原来是个职高的啊，他还以为对方这样子，怎么也是个大学生。没了学历上的自卑，尤晓晓看他就更顺眼了，“你没上大学啊？” “啊？”江阳没理解他的意思，或许以为是随口闲聊，就没多想，坦诚说：“上了，我还上了研究生。”说着，他挺羞涩地笑了笑，“也不是北大清华，就是——就是Z大。” “啥？”尤晓晓的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你这么一高材生，出去给人修手机？你这学的啥专业啊，土木工程啊？”尤晓晓加了点调侃，江阳却摇摇头，挺认真地说：“法律。” “法律？”尤晓晓的眼珠子又快掉出来了，“这不是跟我们家那口子一样吗？欸，你法考过了没？” “过了。”江阳说完，尤晓晓可高兴了，“我们家那口子是律所的，最近正招人呢，你要是没工作，去他那儿试试吧？” 尤晓晓以为江阳会高兴，可他脸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半晌，江阳才说：“我——我去不了。” 这又是怎么话说的？ 尤晓晓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谜团的男人，还是选择了尊重。 “也行，人各有志，那就算了。”话音刚落，尤晓晓的手机又响了，不过，这次不是他家那口子，而是发小。接起电话，果然还是昨晚上说的聚会，他“嗯嗯啊啊”地应承，江阳就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让阳光一照，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了。 尤晓晓恍惚了一下，下一刻，忽然幻想起对方哺乳时候的样子——让人发现的时候，就像一只惊慌的小鹿。 他家那口子的客户里面，就有些好这口的，这么多年，他零零星星也见了不少。这样的江阳，他背后的那个人该是什么样呢？ 尤晓晓有点好奇。他想把对方留下来。当然，他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人留下来。 挂了电话，尤晓晓站起来：“我家里没现金，出去取一趟，你在店里坐会儿。”他从柜台里拿了大衣，正要出门，忽然又折返回来，“别在大厅里坐着了，去楼上吧。” “别——太不好意思了。” “怕什么，你一个男——行了，上楼吧。”尤晓晓说着，便拽着江阳往二楼去。 他们这楼，原本是个企业的家属楼，楼上楼下是一个格局，只不过为了生意，才把一楼的两个卧室和客厅打通，只留下了厕所和厨房。上了二楼，才能看见其本来的面目，甚至，连两间房之间，嵌在墙里的壁橱都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说来也怪，自打看见壁橱，江阳就仿佛换了个人，他整个人都显得紧张兮兮，就像是幽闭恐惧症一样。尤晓晓问了他一句，得到“没有”的答复，这才放心。 引着他到了小间以后，尤晓晓才指着床说：“我平时住旁边，这边自从买了以后就没怎么用过，床单、被罩都是新的。你先在这儿休息会儿吧。” “您——你别这样。”江阳低着头，却仍能让人从他略有哭腔的声音里，判断出他此时的情绪。“我——我不值得您——你这样。” 尤晓晓笑了笑，“你真别客气。我们家，老爷子信佛，老太太信基督，我呢，没什么信仰，但想给我家那缺德带冒烟儿的积德。你就当我是给他捐的功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