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麝香古雅的气息弥漫室内,白瓷茶杯里飘荡起淡淡的绿,纤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到桌沿,她再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久久无声,作为老师的宋仁楠率先开口破局,想给她最后的劝告:“听说徐老将军最近也从B市回了A港,他毕竟是你的外公,你若亲自回港服软向你的外公认个错,他也不会太为难你。” 徐清荣依然挺直了脊背,半边脸微微转向窗外雪景,精致白皙的脸庞拂过几缕碎发,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寒意。 她笃定回答:“他不会见我的。” 即便是跪在徐信老宅大门口三天三夜,那个顽固心冷的老头也不会让人给她开门进屋的。仿佛早已预料到如今的后果,她挂上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人。 “外公他要是不为难我,我不至于被“流放”到日本这么久,徐家也无一人置问关心。” 徐清荣知道徐信有多讨厌她这个外孙女,他们之间唯一存在的联系不过都是冠上了同姓,而这其中的中间联系人她的母亲,徐爻,死了。 徐爻是徐信最疼爱的女儿,又是老幺,从小深得家中宠爱,模样好看性格机灵,原本人生顺意坦荡,可惜天不遂人愿,名门贵女也难免情场失意。 痴女怨男的故事轮回上演,兜兜转转,又是一片真心被辜负的俗套情节。 徐爻眼瞎相中了南洋富商陈氏的小儿子——陈家英,浪荡公子哥一个,一辈子真心都栽他身上,硬是没落下半点回响。 没勉强出来感情,但勉强出来一个孩子,也许从徐清荣出生的那一刻,无数个日夜里积压的不甘心彻底爆发,陈家英薄情冷漠的态度更是为她赴死添了一把火。 徐爻在生下她一年后自杀了。 令人寒心的结尾是,以为生命能留住他,其实连死亡都不能。 而她,低着头看向桌上的那杯茶,指尖划过残留余温的杯壁,同样冷漠开口:“不过我不在意。” 宋仁楠不以为然,笑着反问道:“刚刚你失望的神情我可是看到了,如果不在意,当初劝你来日本又为什么在画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我么?”像是在辩解的口吻,她若有所思停顿,“可能是那段时间正好停药了,看见不顺眼的‘东西’就很不开心。” 诚恳的口吻,傲慢的态度,无所谓的解释。 那天,徐清荣在他的画室里打了他的学生,而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意妄为。 “你不开心就要拿人来撒气?” 虚无缥缈的记忆溯洄,徐清荣以为他要旧账新算:“老师,您是在为这件事和我置气吗?” 她又无意补充一句:“真的很抱歉,我以后不会这样了,那段时间我脑子里太乱了……。” 其实很多余。 宋仁楠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本就无意追究,扬手叫停这个话题。 两人互为师生关系十年,他太了解眼前的少女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心中只感叹徐清荣实在太有把人气死的本事。 “你最应该对自己抱歉,清荣。你看看你在这一年里做过几件正常的事——无证醉酒驾驶被抓,三天三夜在澳门赌丢几百万,之后一个人任性跑去加拿大,嗑药酗酒不说,甚至还敢沾大ma,回国毒检被查,闯了一连串的祸,做了数不清的荒唐蠢事,最后还是要自己的家人来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觉得徐家会真不管你?” “……” 她对宋仁楠刚刚罗列她的数项罪状置若罔闻,反而倒打一耙:“无非是怕我的事闹太大,影响到他们徐家的名门声望,然后借此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好关住我一辈子。” “又开始胡说!”宋仁楠被她的混账逻辑气得拍桌,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徐清荣开始变本加厉放纵自己呢?他心中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堕落成这样?” 那个拿着铅笔机械画直线的女孩,面对着铺满密密麻麻竖长黑条的画布,她神情麻木重复着笔触,那时徐清荣才八岁,宋仁楠背起手站在她身后轻声问她在画什么。 漆黑的夜色,画室外下起雨。屋檐边缘晶莹水珠接踵坠落,聒噪地砸向地面。 无数条从上延伸下来的直线映于纯白的天色,雨落的轨迹被抽帧卡顿在纸上,噼啪作响的笔触摩擦着画布,开始模拟起哗哗雨声。 她说她在画雨。 机械抬手间,时光荏苒,而如今仿佛走成了败笔,十年前那个夜晚停滞了,瓢泼大雨平行十年,当初为她撑起的那把伞早就被风卷走,孤单的人照旧可恨又可怜。 “不是犯什么错误都可以拿你的精神疾病作为借口开脱。别人拿这件事来侮辱你,但你自己不能,懂吗?” 她的脸映在玻璃窗上,沉默了很久。 “还有你爸的那些破事,你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和他如出一辙,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什么跟徐家关系闹得这么僵吧?到现在为止他有行使过作为一位父亲的职责吗?” 一连串的质问差点逼她喘不过气。 “好端端提他干什么?” “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护着他了?我看当初就不该让你去见他,否则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可没有维护陈家英的意思。”徐清荣皱起眉头反驳道:“我也巴不得他早点去死。” 宋仁楠感到无可奈何,手撑着额头:“真是怎么说你也说不通。” 她见状又垂下头,审时度势软了口气:“我以后会改的……” “以后?”宋仁楠听到她打空头支票无数次,“你怎么改?次次都这样说,行为上从来没有兑现过。” 她很笃定回答:“这回真的改。” “最后一次机会。” 两人视线对上,徐清荣表情真挚无比,仿佛同样也下定决心回头是岸。 湿润双眼里的迷蒙恍惚,这回又是真假难辨。“等三个月,法国学校那边的手续需要时间,其他的我已经给你办好了,还有,到时候不准回A港,也不准去找陈家英。” 徐清荣听完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惊喜。 他移开眼作势起身,窗外天色渐暗,诵经声起,他的正事是来参加言间成海母亲的葬礼。 最后两个人下楼,放眼望去,漆黑的山峦仿佛突然幻化成了白雪的颜色,空灵而孤寂。天空与山峦不再和谐。 离别时分,发现宋仁楠已经快步走到了庭院正门,鹅毛飘雪,冰冻刺骨,呼出的气体化作一团明显的白雾,宋仁楠叫她就送到门口。 “这段时间一定不要再惹事生非,一定,耐心等我。” 她双手搭在了栏杆上,那双杏眼半睁半闭,耷拉着的眼角被纤长浓密的睫毛掩盖。 “……我会等的。” “下这么大雪,你先回屋吧。” “……” “好好照顾自己。” “……” 被框在回廊里的少女许久未移动脚步,这身姿透出的不是柔弱,而是无比的倔强。 “好。” 宋仁楠以为故事会重演。 一个月后。 晴雪后的前院,阳光炫目。 山寺的大门外停着几辆清一色黑的劳斯莱斯汽车,排成长龙突兀在深沉的雪色里,夸张的阵仗令人费解。 为首的一辆副驾驶车门先行打开,一个身着黑色西装搭配的男人表情十分严峻,他下车后轻扣闭上车门,就立马走到车身后座边恭敬地弯腰低头,一手搭上车把手,车门随之缓缓打开。 雪光的反射令人眼花缭乱,车里一团黑暗,看不清车内有什么。只见车篷边的采光镜里,晃动着一个黑色的东西,看起来很大只。 一条修长的腿裹着裁减得体的黑色西装长裤,脚踩着一双黑色锃亮的皮鞋,最终踏在了厚实积雪的地面。墨黑色的大衣外套衣裾摆动,里面又是一身笔挺利落的黑色西装,唯一的一抹亮色是白得和雪景一样的内搭衬衫。 那位人高马大的年轻人背对着太阳,白色的水雾含着威士忌的酒气,低垂浓密的睫毛下泛起淡淡的红晕。 身旁的保镖有意挺直身子,仰头对他说了什么,男人疲惫的醉眼向远处一瞥,随后又沉滞下来。 远山上,红叶的锈色日渐暗淡。因着这场初雪,群山又明朗起来,仿佛复活了。 杉林披上了一层薄雪,一株又一株,格外分明地伫立在雪地里,锐利地直指天穹。 成海一行人踏着重重的脚步,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回廊,最后一扇厚重的铁门被打开。 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